第六零八章 殇(上)

三戒大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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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零八章 殇(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格子状的琉璃窗户,幻化成柔和的五彩光线洒落在地上,给这透着老朽气息的房间里,凭添了几分温暖和生机。

    把身后事安排好了,文庄太皇太后看一眼仇太监,轻声道:“把念瑶叫过来。”仇老太监依命退下。

    趁着两人还没来的空当,秦雷轻声道:“关于父皇的事……”

    老太后缓缓摆手道:“不要操心这件事了,你二哥自有主张。”说完便疲惫的闭上眼睛,呼吸声沉重而浑浊,听起来就让人心痛。

    秦雷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再说话。

    不一会儿,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秦雷不由自主的朝门口望去,便见仇太监带着愈发亭亭玉立的念瑶姑娘进来。一年不见,这姑娘外貌上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多了股子让人心碎的幽怨气质。

    规规矩矩的见过了王爷,念瑶便跪在太皇太后的面前。

    “丫头啊,你今年多大了?”文庄微微睁开眼,慈爱的望着念瑶道。

    “婆婆,念瑶二十了。”念瑶轻声答道。

    “双十年华啊,这在民间算是大姑娘了……”文庄沉吟一声,望向秦雷道:“孙儿啊,奶奶准备让念瑶跟你走……”

    秦雷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念瑶却吃惊道:“婆婆,您不要我了?念瑶做错什么事了?”

    “傻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文庄太后摇头笑道:“你没做错什么,婆婆也不会不要你,但你也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呀。”

    “念瑶就愿意在宫里待一辈子,伺候婆婆一辈子。”念瑶姑娘花容失色道。

    “不行!”老太后剧烈的咳嗽一阵,秦雷赶紧上前轻抚其背,好久才缓过来道:“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女孩子最好的就是这青春韶华,若总是深陷在禁宫之中,不过又多一个白头宫女罢了。”

    “婆婆言重了,”念瑶的面颊上流下两行清泪,如风中野花般令人怜惜道:“念瑶身遭大难,父母俱亡。天地虽大却没有我的家。只有在婆婆身边,念瑶才能忘了心里的孤苦无依,若是您非要我走,那就让我落发为尼吧。”虽然年龄变了,气质变了,但那倔强的性格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老太后无奈的笑笑,歪头望向秦雷道:“你怎么看?”

    秦雷不由面露难色道:“我得先回去请示一下……”

    “请示?”老太后失笑道:“你堂堂武成亲王需要向谁请示?”

    “按说是不用。”秦雷声如蚊鸣道:“可我做过保证,不能再往家里进人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出尔反尔是不是?”

    “不用请示了!”文庄太后明显不悦道:“一个大男人做不了自家的主,我都替你害臊。”说着挥挥手道:“把念瑶领回去,或是自己留着,或是帮她找个好人家,你摸着良心去办吧,反正我不管了。”说完便回身朝里躺下,把个后背对着屋里的仨人。

    秦雷又叫几声‘皇祖母’,却始终得不到老太后的回应,只好挠挠头,与两人一道退出了暖阁。

    “这可如何是好?”一出房间,仇太监变唉声叹气道。

    “有什么好纠结的?”秦雷轻抚着额头道:“不就是多双筷子吃饭吗?”说着便大步往外走去。

    走出老长一段,却没听着背后有动静,秦雷回头一看,念瑶那丫头仍然木立在门口,没有丝毫跟上来的意思。

    他只好站住脚,回头招手道:“快走啊。”

    仇太监也在一旁劝她道:“念瑶,王爷叫你呢,快跟上吧。”

    念瑶摇摇头,垂首道:“念瑶自有去处,王爷不必为难了。”

    秦雷心道:‘这小娘皮还挺拧巴!’又加上刚被老太后笑话,心中不愿再罗唣,转向仇太监道:“仇老,你这可有粗腿大棒的宫女仆妇?”

    仇太监不知他要作甚,但还是点头道:“那是当然,总要有人作粗重活嘛。”

    “那好,给我找四个过来。”秦雷愤愤道。

    不一会儿,四个身材高大,体形彪悍的仆妇果然出现在秦雷面前,叩首道:“王爷有何吩咐?”

    “把念瑶姑娘驾到我的车上去,别伤着她就成。”秦雷撇下一句不负责任的命令,便转身出去慈宁宫,不管身后发出怎样的动静,都没有再回头。

    那四个壮女人擒着念瑶的手脚,轻而易举的把她押送到秦雷的车上,仇太监跟过来,小意对秦雷道:“王爷,您大慈大悲,可不要虐待念瑶姑娘啊,她可是太皇太后的心头肉啊。”

    不耐烦的挥挥手,秦雷瞪眼道:“她是我表妹,我能怎么着她?”说着拍拍仇太监的膀子道:“我这是替皇祖母管教一下,免得到未来夫家惹恼了婆婆……会见吧。”把帘子一降,黑衣卫便驱车扬长而去。

    望着秦雷消失的方向,仇太监哭笑不得道:“真……男人啊。”

    马车在宫苑中穿行,四周一片静悄悄的,车厢里只有秦雷和念瑶两个。

    念瑶姑娘蜷缩在车角,惊恐的望着秦雷。

    秦雷见四下没人,也不摆那副牛气烘烘的架子,换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道:“不要害怕,方才不过是装装样子,不然我这亲王的面子往哪搁?”

    看着翻脸如翻书的武成亲王,念瑶一脸的不信任,身子却在小幅度的悄悄活动,原来方才被捏痛了。

    “你不信啊?”秦雷笑眯眯道:“不信也无所谓,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吗,早晚你会知道,我其实是个很随便……哦不,很随和的人。”秦雷搓搓手道:“不要害怕嘛,来笑一个……”

    看他怪兮兮的样子,念瑶哪能笑得出来,不哇哇直哭就不错了。

    见怎样也逗不笑她,秦雷只好认命的挠挠头,讪讪笑道:“你也累了,睡会吧。”念瑶心道:‘这响晴薄日的,谁睡得着啊?’但秦雷已经闭上眼睛,还轻微的打起了鼾。

    “你就装吧……”念瑶心中愤愤道。

    她却不知,秦雷真的是睡着了……他太累了。

    趁着他闭上眼睛,念瑶偷偷打量着秦雷,与五年前那个略带稚气的小王子相比,他显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因为他蓄起了整齐的短须,而是一种经过时间和磨难的洗练,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成熟自信,那种高贵从容的气度,可以令天下任何女人怀春。

    但念瑶是个例外,虽然她出身贫贱、命运多舛、又历尽苦难、生遭不幸,可念瑶从没想过接受谁的施舍、强迫谁去接受……从他狠心将她送入皇宫的那天起,她就斩断了情丝,再也不会对这个男人动心……

    高贵只因心灵,不由出身。

    马车刚行出宫门,便有人轻敲车窗,在外面急声唤道:“王爷、王爷……”秦雷一下子惊醒过来,打个激灵道:“怎么了?”

    “庄大家传信来说,石猛似乎……快不行了。”车窗外面是勾忌的声音:“他说想见您最后一面。”

    猛地掀开帘子,秦雷面色铁青道:“还不快快过去!”

    “驾!”驾车的黑衣卫拼命催动马车,四匹黑色的骏马蹄下生风,风驰电掣般的奔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虽然车夫技术高超,但一路上不知道撞飞了多少摊铺、吓惊了多少行人。

    这都是秦雷往日里深恶痛绝的事情,但现在他统统都顾不得了,尽管车厢开始发出‘吱呀呀’的呻吟声,他仍然不停的催促车夫快行。

    仅仅半刻钟,秦雷便到了石猛家门口,而这段路,正常要走一刻半的。

    “吁……”车夫猛然拉紧马缰,四匹神骏恢恢叫着停了下来,顿时四肢发软、口吐白沫,全都歇了菜。

    看一眼吐得七荤八素的念瑶姑娘,秦雷想抱歉的笑笑,但面上的表情已经僵硬,根本挤不出哪怕一丝的笑容来。

    朝念瑶呲一呲牙,秦雷跳下了马车,丢下一句:“找几个粗腿大棒的丫鬟,把车里的姑娘扶进去歇息。”便大步走进石宅之中。

    “王爷……”梨花带雨的庄蝶儿连忙率阖府迎接出来。

    “嫂夫人免礼。”秦雷焦急道:“石猛到底怎样了,来前不是好好的吗?”其实他心里最清楚,石猛身上的几处重伤都伤及了内腑,在当今的医疗条件下,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尤其是又经过千里奔波,估计石猛全靠一股心火才能支撑到现在。

    庄蝶儿面如金纸,泣声道:“公孙先生在里面治着呢,他说……”说着便掩面哭泣起来,引得阖府跟着一起恸哭。

    秦雷微微皱眉,沉声道:“带我进去看看他。”庄蝶儿止住哭泣,回头看一眼凄凄艾艾的下人,轻声道:“王爷这边请。”

    “嫂夫人先请。”秦雷伸手让庄蝶儿在头前带路,跟着她到了后院主屋内。

    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只见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的石猛静静躺在大床上,公孙剑神色肃穆的立在一旁,朝秦雷行礼道:“王爷来了。”

    秦雷点点头,大步走过去,俯身坐在床边,握着石猛那瘦骨嶙峋的右手,想要说句安慰的话,却不由自主的哽噎起来,什么也说不出口。

    “王爷……”石猛声音微弱的笑笑道:“我好歹见着您最后一面了。”

    “胡说什么……”秦雷紧紧咬着牙根,不想哭出声来。

    “自家事自家知。”石猛摇摇头道:“要不是想回来看看儿子,看看蝶儿,我根本就撑不到现在。”

    “是我害了你啊……”秦雷掩面摇头、声音嘶哑道:“若不是我好装英雄,老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你也不会受这个伤……”

    “战场上的事那说的准?”石猛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屋里人都知道,他已是回光返照了,石猛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咧嘴笑道:“生我者父母,但是王爷把石猛摔打出个人样的,俺这条贱命,本来就是您的……”

    见秦雷仍是满面的哀伤,石猛咳嗽几声,故作轻松的笑道:“猛子得谢谢王爷,要不是你给我动那个手术,我说什么也回不来了。”

    “别说这个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秦雷猛然摇头道:“你时间宝贵,有什么要嘱咐的抓紧说吧,能办不能办,我都帮你办!”

    “好吧……”石猛点头笑笑,对一边垂泪的庄蝶儿道:“蝶儿,你把三个孩子都带过来。”庄蝶儿点点头,朝秦雷福一福便颤巍巍的下去了。

    贪婪的望着妻子的背影,石猛呵呵笑道:“王爷跟您说句实话,当初您给我指派这门婚事,我从心底里是老大不愿意的,总想着自己将来好歹也是个人物,娶个窑姐当正房,简直太不体面了。”

    秦雷强笑一声道:“窑姐怎么了,你还是个家丁出身呢,关键看人品、本事。”

    石猛咧嘴笑笑道:“是呀,时至今日,这是俺最感激王爷的地方,自从结了婚,也有人知冷知热了、也有人牵肠挂肚了,她还那么能干,把个家业操持的红红火火,几辈子都花不完。”

    秦雷点点头,涩声道:“是啊,大家都很羡慕你,馆陶先生还说:‘娶妻当娶庄蝶儿’呢。”

    石猛自豪的一笑,呲牙道:“就知道那老小子对俺媳妇有意思。”听庄蝶儿快要进来了,石猛急促道:“王爷,答应俺件事。”

    秦雷紧紧攥着他的手,低声道:“说吧。”

    “等蝶儿为我服完了丧,就让她改嫁了吧……”说着说着,石猛的泪珠子便啪嗒啪嗒下来,憋着嘴骂道:“怎么想想就难过的要死呢。”

    秦雷皱眉道:“你不要担心,就是不改嫁,也没人敢欺负她们的。”

    “这我当然知道,王爷最是护短的,”石猛呵呵笑道:“但我媳妇今年才二十二,还有几十年的大好光阴,我怎么忍心让她守一辈子寡呢?”

    见风姿绰约的庄蝶儿和两个丫鬟,抱着三个孩子从前院走来,秦雷只好飞快的点头道:“嫁谁?”

    “馆陶……”石猛闷声道:“我活着他有贼心没贼胆,但等我蹬了腿,他定然会春心骚动,与其在泉下都不肃静,还不如成人之美呢!”

    这时庄蝶儿领着三个孩子进来,她抱着自己的儿子,两个丫鬟各抱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娃。那个年岁大些的一见到石猛便伸手要抱抱,口里哇哇直哭道:“我要大大……”小的那个还不到两岁,根本不记得石猛的模样,但一听姐姐哭,便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