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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离向前走,她的黑发飘扬。
弥漫的红雾之间,她将满是针孔的手放在苏明安的手背上,和他一起握住了门把手。
苏明安按住她的手:“外面很危险,你不用出去。”
小离摇了摇头,手指移开他的手背:“苏医生,你很聪明,所以,你已经看出来了第一座塔的故事,对吗?”
苏明安应了一声。
故事发展到这里,他已经推算出了第一座塔想要呈现的历史。
……
【苏医生问我,有什么遗憾。】
【我说,如果早在一切发生之前……如果早在2月9日之前,在小离还没有被取走器官之前,苏医生能来救我们,那才是……圆满的。】
……
【“小离,你还好吗?”苏文笙扶起少女。】
【少女点点头:“我还好,今天是2月8日,手术还没有进行。”】
……
第一座塔回溯的时间点——是2月8日,小离还未遇害的时间。
所以,苏明安如今遇见的,是“被苏明安救下的小离”,是一条新的时间线。
而真正的小离,在九年前没能逃出去。根据苏文笙的记忆,当时苏医生到来时,是2月13日,小离刚刚死去。留存在苏文笙记忆里的,是“没有被苏医生救下的小离”。
然后,联想到小离日记上的一段话——
……
【大人们想改造我,因为适格者的血很强,他们就在想,如果我的血能够化为武器,比如鲜红色的触须,就像“能被人类控制的异种”——那么,他们就能利用我获得更多资源。】
【但是,那样的话,我也会变成行尸走肉,不再是我了。】
……
苏明安抬眸,望向窗外。
红木的栅格透出点点昏黄的烛光,“鬼”的身影犹如婆娑树影,它在门外发狂嘶吼着,鲜红色的触须向周围蔓延,刺穿一具具尸体。
昏暗的天空下,它瘦小的身体被浓重的红雾包裹,只能看见一对漆黑的眼眸,以及随风披散的墨黑色长发。
——鬼拥有黑色的眼眸,黑色的头发,瘦弱的身躯。
小离也是黑色的眼眸,黑色的头发,这般瘦弱的身躯。
“鬼……是‘没有被苏医生救下的小离’,对吗?”苏明安说。
小离的手微微颤抖,她很缓慢、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在苏医生没有救下小离的时间线,小离被推入了手术室,再也没有出来。因此在苏文笙的记忆里,他以为小离已经死去了。
然而,真相是,当小离被推入手术室后,研究员们对她进行了改造——小离长出了鲜红色的触须,拥有了异种般强悍无匹的力量,但她最后却脱离了研究员们的控制,失去了理智。在九年前屠杀了大多数研究员。由于苏医生已经将苏文笙救走,苏文笙并不知道后面的情况是这样。
所以,在这场“鬼追人”的游戏中——“鬼”代表的不是异种,而是当年改造失败的小离。
——“研究员们”也并非被异种屠杀的无辜之人,他们都是致使小离变成行尸走肉的刽子手。
所以,“鬼”才会对他们如此憎恨。
——“少女”则代表着另一个时间线的小离,她幸运地被苏明安提前救下了,没有被推入手术室。
现在的小离,是“被苏明安救下的”时间线的小离。门外的鬼,是“未被苏明安救下的”的时间线的小离。正是因为过去的小离被改造后,她屠杀研究员所产生的负面情绪,成为了第一座塔的一部分驱动能源,才启动了第一座塔,令过去与现实融合,让苏明安攀爬过去的因果线,得以救下现在的小离。
如果杀死“未被苏明安救下的小离”,也就是杀死鬼,制止屠杀。那么“鬼屠杀众人驱动第一座塔”的因果线也将被抹去。当鬼作为“因”被杀死,小离作为“果”也将不复存在。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存在于今。
所以——她的死亡,无法被挽救。
苏明安就在这一瞬间,明白了鬼之前说的话。
……
【“哈哈,哈哈哈哈……”红雾中传来笑声,像是少女凄惨的笑:“——无用功。你根本不明白宿命感是一种什么感觉,你所有的挣扎,最后都会导向既定的结局。小离一样,你也一样。”】
……
——宿命。
苏明安攥紧了手。
“苏医生,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请让我结束这一切吧。”小离说。
苏明安没有再拦她。
“咯吱——”木门被推开,小离缓缓走了出去,她用借用苏明安的刀,割破了她的手腕,将血抹在刀上。
“大家手里的提灯,装着我的一根头发,所以,当与我同源的‘鬼’靠近时,感应到同源之物,你们手里的提灯才会亮起来。这就是提灯的原理。”小离说:“安全屋提供的那些道具,也是用我这个适格者的血和肉制造的,可以压制同源之物,所以需要你们的血肉进行交换。”
游戏的每一个机制,都得到了解释。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火烧老奶奶游戏,而是一个女孩最后绝望的呐喊。
人们已经辜负了她,如今却要她来解决这一切。
苏明安望着她一步步走出。冷风吹起她的黑发,明明是极小的年纪,却已经依稀可见几根白丝。
旧日之世的道理向来是一分代价,一分收获。“鬼”就算再强大,也有它害怕的东西。
——它害怕自己。
那些安全屋提供的道具,本就是它自己的血肉所铸就。而小离身为它真正的自己,她的血和肉,对它最具压制效果。
就像一个地方会同时存在三个苏文笙,在塔的回溯因果之下,这里也能同时存在两个小离。
“鬼”一步步向后退,发出嘶哑的喊声。
“——小离。”苏明安喊出声。
小离驻步,她的双手握着苏明安的琥珀之刀,长长的刀锋快要比她整个人都高,血液凝固在刀锋上,将刀面染成了朱红色。
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青涩的脸颊竟被晕染得庄重而沉稳。如果她能多一些岁月,如果她的时光没有止步,也许她真的能成长为很出色的人。
“——如果不收束时间线,会变成什么样?”苏明安说。
【被救下的小离】杀死【没有被救下的小离】,是一种收束时间线的行为。因为她们没有任何一方应该活在这世界上,当她们两个都消失,因果才是正常的。所以,小离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抹杀鬼,也会同时抹杀掉她自己。
小离握紧了刀,直视着远方,语声轻柔:
“命运的一些节点是不能被改变的。”
“我们在一生中可能会做出许多决策,比如,今天要不要吃早饭、今天要几喝几杯水、要不要多吃一口番茄,但这些决策大多数都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我们的这些决策有过多少次改变,它们都不会影响我们的结局。”
“只有一些关键事件的抉择,会导致不同的结局。比如,选择去游泳,最后意外导致溺亡。那么无论之前我们做过多少次不同的抉择——要不要吃早饭、吃了多少个番茄,都不会改变最后溺亡的结局。能改变结局的,只有和游泳相关的抉择。”
“只要关键抉择没有变,前面再怎么改变,也会让时间线收束,达成相同的结局。”
“就像是小文在给我授课时,曾经教过的化学实验一样——我们的每个举动都可能分岔一个时间线,比如往盒子里加入各种木头,它也还是木头,没有产生新的物质,无论加多少次,也都还是木头。但如果往里面加入化学物质,产生了新的化学反应,那才会产生真正的变化。”
“也就是说,就算您希望我活下去,在这个关键时间节点,我也一定要抹去‘鬼’存在的痕迹,同时也会抹去我。因为‘我们’都是不应该活到现在的存在。”
“很抱歉,但我无法离开这里。”
因为这就是命运。
她幼小的身躯挡在苏明安面前,一步一步朝鬼走去,鲜血滴在地上,绽开一朵一朵鲜红的花。
——“少女”。
她的影子拖曳在地上,透着灯火映照在苏明安眼中。
——“少女”的命运是什么?是怀着满心不甘地死在手术室,是在这里绝望地和鬼同归于尽,是错过与少年苏文笙的约定,还是永远停留在九年前的过去?
无论如何,她的眼前好像没有一分一毫的未来。她的未来——早在九年前就被斩断了。无论如何挣扎,如何回溯,她的死亡都无法避免,就像被关在罐子里窒息的蝴蝶。
苏明安伸出手,托住她颤抖的手臂。她的力气太小了,琥珀之刀快要把她压垮。
“我是适格者,适格者不去造福人类,人类就要倒霉了。”她日记本里的话语字字刺眼。
“在我父母去世前,你曾经救下了被家暴的我,我们约好了要一起长大。”
“男子汉这么爱哭,将来怎么救别的孩子啊。”
“如果真的有人来救你,以后一定要回来,捣毁这里。”
——我回来了。
即使不是真正的苏文笙,但是他回来了。他带着满腔滚烫的鲜血,带着他尚未寒凉的心脏,回来了。
女孩的发丝随风飘扬,手中有隐隐的剑茧,苏明安握紧她的手。
“拜托您,帮帮我。”小离的声音很轻:
“凭我的力量不可能靠近鬼,您帮我靠近它,利用我的血,就能对它造成杀伤。”
“您别难过,我的死亡已经是过去式。就算您要执意救下我,也会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去,那是我不愿意见到的。如今塔让所有人见证了这段历史,以后,就会减少类似的情况发生——那才是我想见到的。”
“您帮帮我,好吗?”
苏明安扶稳她的手。
像尊重当年光明骑士的赴死一样,他同样尊重如今小离的选择。
握紧她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许多记忆。
——当年,收养小离的亲人死去后,很快有新的家庭收养了小离。他们对她动手动脚,把她当成家里的保姆。直到他们意外受伤,小离不忍他们死去,把她的血喂给了他们。
从那一刻开始——噩梦降临了。
因为善心,她暴露了她适格者的身份,这家人病好后,立刻把她卖给了研究所。
她被运往各地,接受各种检测,承受了无数痛苦。直到有一天她坐在车里,路过了自己的家,她看到了——那原本贫苦的家庭,已经盖了一间豪华的大房子,金黄的麦田摇曳在风中,老人和子女们坐在家门口,和邻居喝茶吹牛。他们卖掉她后,变得如此富裕,如此幸福。
而她坐在车里,无论尖叫多少次喊多少声救命,拍打车窗直到拳头流血,都没有人来救她。
被送入实验城后,她被迫进行了各种实验——饥饿实验、烧伤实验、冰冻实验,她经常困苦于饥饿中,因为人们要观察她身体的反应。手术刀割破她的皮肤,长针扎入她的身体,束缚带限制她的行动,剧痛始终贯穿她的皮肉与骨骼。她毫无尊严,就像一只躺在案板上的羊。
【她】依然源源不断地被迫害。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灵爱我们……神灵……请赐予我奇迹吧,求求……您……求求您……”
“如果……爸爸妈妈……还在……那他们……一定会来……救我……”
她倒在昏暗的病房里,不断重复,不断重复。
“小文……”
“小文……也会来……救我。”
“然后……坏人们都会被……打败……善良的大人……会给予坏人……惩罚……”
“要坚持到……那个时候……坚持到……善良的大人从天而降……引渡我离开痛苦……”
小文一直在安慰她,说一定会有人来捣毁这里,让一切罪恶暴露于光明之下。他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承诺要和她一起回家。
但最后,直到被推上最后的手术台,灯光刺入她流泪的双眼,手术刀闪着寒光朝她的胸腹切去,大人们戴着口罩贪婪地望着她——直到那最后一刻,她依然在祈祷,依然在满怀期望。
“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神灵……天使……请……救救我……救救……‘我们’……”
但是直到最后——手术刀落在她的心口——
没有人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