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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郑霜银一贯守礼, 留在原地打招呼,邓唯礼却冲滕玉意招手:“阿玉,来,有要事相商。”
滕玉意心里痒痒的, 对蔺承佑说:“你等我一会儿, 我去同她们说说话。”
蔺承佑瞟了瞟对, 妻子素来与这几位同窗交好,这一碰指不定聊到什么时候, 转念一想, 正好手头有桩案子的嫌疑人就住在西市,便笑说:“我去旁处忙点别的事,对那东风楼的酒水不错,你若打算跟她们长聊,不妨到楼里坐着慢慢说。”
说着示意宽奴进酒楼帮滕玉意做安排,自己朝另一头去了。
这厢滕玉意同几位同窗进楼,宽奴为了方便几个人边饮茶边说话, 特地挑了二楼靠窗的雅间。
“你买这么多渔具做什么?”邓唯礼摘下帷帽,露出里头的装扮, 花梳满髻,明眸皓齿。
“此去濮阳和江南,途中少不了走水路,怕船上聊,打算捕鱼烤着吃。”滕玉意亲自两人斟茶。
邓唯礼笑:“你素来会吃,别把渭水里的鱼都吃光了。”
滕玉意乜斜她:“那也得你邓唯礼同行才成, 单凭我们几个是吃不动的。”
郑霜银拉住两人:“打住。一见就拌嘴,别忘了还有正经事要说呢。“
说着对滕玉意说:“阿玉,你猜我和唯礼刚才碰见谁了。”
滕玉意手中茶杯停在唇边:“谁?”
“彭大娘和彭二娘。”
滕玉意一愣神, 自打彭震公然谋反,她已许久没见这对姐妹了。
前不久彭震及其党羽伏诛,彭女眷按律本因充入掖庭为奴,圣人和皇后一念之仁,下旨将彭的几个女眷发放了,但毕竟是罪臣属,即便不必为奴为婢,日子想必也极不好。
“彭夫人贫病交加,前不久病逝了,彭花月和彭锦绣为了维持生计,现如今在西市一绣坊替人洗衣裳。”郑霜银说,“我与她们虽然不算多交好,但初一同在书院念书时,也算是日夜相伴,说到底,彭大娘和彭二娘本性并不坏,我她们蓬头垢活活瘦了一大圈,心里十不忍,便赠了她们一银钱,姐妹俩先不肯接,后来大约知我是诚心帮她们,到底还是接了,可就在这时候,唯礼来找我——”
说到这,郑霜银和邓唯礼互望一眼。
滕玉意认真听着,郑霜银性情矜傲,人前总是淡淡的,但要与郑霜银相处久了,就会知她为人有多仗义。
“唯礼一来,彭二娘突然就变了脸色,急急忙忙拉着她姐姐离开,连那银钱也不肯收了。”
邓唯礼苦笑:“走时还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活像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记得那时在书院念书,我虽与她们不算交好,却也不曾得罪彭二娘,好端端的,实在不明白彭二娘为何恼我。”
滕玉意 “噫”了一,听来是有奇怪,邓唯礼的祖父邓侍中在清除彭震余孽时出了大力,彭二娘莫不是因为这个迁怒邓唯礼?但照这样说,郑仆射出的力不比邓侍中少。
可惜她因为早知彭震会造反一直有意疏远彭氏姐妹,对姐妹俩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于初意中发现彭二娘恋慕淳安郡王,别的倒不大清楚。
“彭初也曾盛极一时,彭二娘自小炊金馔玉,后来逢遽变,心性难免变得古怪。”滕玉意试着猜测,“许是一时触景伤情,未必是恼了唯礼。”
郑霜银和邓唯礼疑惑地想着什么,显然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打消心中疑虑。
“彭二娘瞪唯礼的样子——不大对劲。”郑霜银似在仔细回想那会儿的情形,“那种恼恨,像是唯礼抢她的什么宝贝似的。”
这就奇怪了。
滕玉意觑着邓唯礼:“你抢彭二娘的东西?”
“我可不稀罕抢旁人的东西。”邓唯礼耸耸肩,“罢了,也许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彭二娘性情变了,所作所为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郑霜银说:“此地鱼龙混杂,姐妹俩年轻依,早晚被人祸害,毕竟同窗一场,我和唯礼既然撞上了,就想帮她们找个妥的安身之所,但我阿爷初差点就卷入彭一案,若由我出安置她们,难免惹人猜疑。”
滕玉意嗯了,郑仆射那位养在外头的别宅妇舒丽娘,就是彭震拐弯抹角让人送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为此郑仆射险先后被彭震和淳安郡王辖制,淳安郡王发动宫变之后,郑仆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打消朝廷对自己的疑虑。
大约是想了这段往事,郑霜银露出淡淡的嫌恶之色,碍于那是自己的阿爷,得佯作事喝茶闲谈。
“彭二娘这架势,也不大像肯接受唯礼的好意,至于别的同窗——彭造反一案牵连甚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想来想去,我和唯礼好去找你了。清元王是圣人的亲侄儿,去岁淮西叛乱又是清元王和滕将军合力平定的,若由你们出,总不会惹来嫌隙,偏巧在西市碰上了你们。”
滕玉意想了想,她原就打算盘下彩凤楼做香铺,倒也不愁没地方安置彭氏姐妹,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免日后阿爷和蔺承佑惹麻烦,码要和蔺承佑先禀明圣人和皇后,待征得帝后同意之后再行安排。
因此并不满口答应,笑说:“我先问问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蔺承佑了。
话里情意流露,让郑霜银和邓唯礼脸同时一红,两人尚未有心上人,对情爱之事一知半解,然而单听这句话,就可知何谓“两情缱绻”了。
两人不住含笑打量滕玉意,滕玉意原就是一众同窗里相貌最出众的那个,这一成亲,宛如名花照水,愈发明秀可人。
滕玉意被她们得怪不好意思的,故意转头向窗外说:“咦,楼前那几个锦衣公子是谁?我瞧他们在门前候了老半天了。”
郑霜银矜傲地瞧了瞧:“多半是冲着唯礼来的。太子与庭兰一订亲,唯礼也就不再是太子妃人选之一了,消息传出,长安和洛阳不知多少郎君想求娶唯礼,什么卫安侯世子、博陵崔氏长房大公子……提亲的人都快把他们邓府的门槛踏破了,每回唯礼出门,后头少不了跟着几个‘尾巴’,弄得我们都不大愿意跟她出门了。”
滕玉意丝毫不意外,邓唯礼出身衣缨世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难得又娇憨爱笑,论走到何处总能惹人注目。
邓唯礼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朝窗下投去嫌弃的一瞥:“一个都瞧不上。不是太乏味,就是相貌平平。”
郑霜银低头一笑:“听听,堂堂邓女公子,竟公然谈论男子长相。”
滕玉意转动酒杯:“唯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都是胸有丘壑之人,怎能以貌取人?”
邓唯礼噗嗤一笑,抬手指了指滕玉意,又指了指郑霜银:“你们少合伙挤兑我,难你们就不以貌取人了?”
滕玉意笑问:“你长这么大,就没遇到一个瞧得顺眼的男子?”
邓唯礼闻言,仿佛有失神,支颐想了片刻,摇头叹气说:“反正现在没有瞧得上的。”
那就是“去”曾经有瞧得上的了。滕玉意好奇心,待要细问,这时候邓唯礼和郑霜银又说了兴办诗社的事了。
邓唯礼兴冲冲问滕玉意:“你来不来?郑二是诗社社长,你阿姐是副社长,此外还有三十来名同窗,一同帮忙打理庶务。这日子你不在长安,我们和你阿姐先行操办。”
滕玉意最喜玩乐,自是百般愿意:“真要兴办此社,何必拘泥于作诗和清谈?”
郑霜银笑:“你待如何?”
“骑马、舞剑、蹴鞠……样样都有意思。与会都是书院的同窗,不妨定期比个输赢,不为一较高低,为强健魄。反正这游艺都比光闷在席上吟诗喝酒强。”
这样一说,郑霜银和邓唯礼不禁也来了兴致,商量一番,郑霜银说:“那就这么说定了,等阿玉从濮阳回来,我们再正式开社。诗社一回的主旨,就由阿玉享此去濮阳途中的所见所闻罢。”
三人说说笑笑,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滕玉意说到兴头上,顺势邀同窗们明日到成王府讨论细节,不知不觉天色已黑,郑霜银和邓唯礼便告辞离去。
几人下楼手,临去前,郑霜银将彭氏姐妹现今的住处告诉了滕玉意。
滕玉意上车一,蔺承佑还未回。
宽奴忙对滕玉意说:“世子刚盯上一个嫌犯,可能还要一工夫再回,娘子若是乏累了,小人就先送娘子回府。”
滕玉意笑说:“我在车上等他吧。”
又吩咐宽奴:“端福在街角的货肆等我,帮我把他找来。”
不一会端福来了,滕玉意将那间绣坊的住所告诉端福:“你去盯一盯彭氏姐妹,论她们说什么做什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她已经打定主意帮一帮彭氏姐妹了,不还没想好把她们安置在何处。
听郑霜银和邓唯礼的描述,姐妹俩心性似乎变了不少,倘或不摸清底细就直接将她们安置在自己的香料铺,会引火烧身。除此之外,滕玉意记得很清楚,一直到彭出事前彭二娘都与邓唯礼相处甚谐,突然恨上邓唯礼,必定是后头又发生什么事。
滕玉意十好奇其中的隐情。
端福这一走,宽奴带着人在车前候着,又等了半个时辰,端福就回来了,巧的是,端福刚要禀告自己的所见所闻,蔺承佑也回了。
蔺承佑上了车,奇:“你让端福干什么去了?”
滕玉意低说:“待会再告诉你。”
说完吩咐端福:“可以说了。”
端福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彭大娘和彭二娘现住在明珠绣坊的后院柴房,那间柴房窄小肮脏,一共挤了四个人,端福猫到屋檐上时,恰好同屋的另外两个人去井边淘衣服了。
彭大娘左右人,便在屋里低数落妹妹:“我们姐妹都沦落到这般境地了,你还顾着使性子,郑霜银赠银时半点轻贱之意都,一就是诚心要帮我们,我刚才瞧了,那么多钱够我们赁一间陋宅了,你好好地发什么疯,若不是你非拉着阿姐走,怎会闹得一缗钱都未拿,阿姐真要被你气死了!”
彭二娘啜泣:“收下又如何?我们还是缺衣少食,顶多赁日子,末了还是会被人赶出来。”
“总强似像狗彘一般同这卑贱之辈挤一间屋子。”
“莫要说旁人卑贱,阿姐还不明白吗,你我也早就是卑贱之躯了,这样的苦日子往后都不完,何必心比天高。”
彭大娘颤说:“原来你心里也有数。既如此,你凭什么不让阿姐收下那银钱?!”
彭二娘不肯开腔。
“是不是因为邓唯礼?”彭大娘逼问。
“是。”彭二娘音尖厉几,“谁都可以,唯独不愿意承她的情!”
彭大娘似乎气得不轻:“就因为淳安郡王对她……”
“阿姐。”
“你真是糊涂到了,这一切不是你自己的猜疑,那人深不可测,你怎么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
彭二娘话语里带了哭腔:“他就是!他就是!那时候我心里眼里都是他,他的一举一动瞒得别人,瞒不我。”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邓唯礼又不曾亏欠你,那会儿在书院时,她待你我不够好吗?再说他那样的乱臣贼子不知害多少人,值得你惦记到现在?初他都不曾正眼瞧你,你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彭二娘气急败坏:“他是乱臣贼子,阿爷不也是吗?成王败寇。说到底,他不是事败了,假如初他或是阿爷成了事——”
彭大娘慌忙捂住妹妹的嘴:“你疯了,连这样的话也敢说!淳安郡王已经死了,不,罪臣蔺敏已经伏诛了,你为了初的一点痴念,难连命都不要了?”
彭二娘低痛哭,这时外头有绣娘来呵斥姐妹俩:“叫你们把料子剪好,原来在这儿躲懒呢!”
进屋时连打带骂,将姐妹俩撵走了。
蔺承佑一听到淳安郡王四个字,笑容便不见了,着端福,听他往下说。
端福却木讷:“大约就是这了。”
滕玉意惊诧得半晌没出,彭二娘那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记恨上了邓唯礼?但这……怎么会。
她震惊地一眼蔺承佑,吩咐端福退下,一回身,把自己决定收留彭氏姐妹的想法对蔺承佑说了。
蔺承佑了许久才恢复常色:“帮她们一把也行,但前提是她们不会什么坏心,听这意思,心性倒也不坏,先不急,再让端福盯几日。”
滕玉意点点头。
说完这话,蔺承佑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滕玉意默默注视着他,淳安郡王在兴庆宫自缢后,蔺承佑几乎一句没谈论此事,但在料理淳安郡王的后事时,蔺承佑短短几日就瘦了不少,在那之后,要有人提到淳安郡王的死,蔺承佑都会迅速沉默下来,这回也不例外。
蔺承佑出了一回神,回头妻子望着自己,心里一涩,揽她的肩膀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天色不早了,还得收拾行装,回吧。”
路上,滕玉意靠着蔺承佑的肩膀默默思量,忽:“我想问你一件事。”
“说吧。”
“记得那一回淳安郡王为了襄助武绮选上太子妃,曾令人设计你和邓唯礼。”
蔺承佑神色稍淡,嗯了一。
“晚是浴佛节,你和邓唯礼同时被人引到青龙寺门前的拱桥上,路的人不以为你们在幽会,这误会一旦传得沸沸扬扬,邓唯礼自然很难再选上太子妃。此外那一晚淳安郡王还仿冒你的字迹邓唯礼写了一封情信,与此同时,还随信附上一对殊异非凡的‘映月珠环’。”
说到这滕玉意瞄了瞄蔺承佑:“因那首饰盒上写着‘摘星楼’三个字,连我都一度误以为送礼之人是你,事后才知这一切是圈套,但如今想来,想叫邓唯礼产生误会,单单一封情信也就够了,何必再送上那样名贵的首饰,而且那首饰是伪称出自摘星楼,实则是从旁处买来的,淳安郡王行事再谨慎,要大理寺顺藤摸瓜查下去,保不准会查出真正的来源。”
这也是那桩案子里最让滕玉意想不明白的一环,淳安郡王心细如发,何必多此一举。
蔺承佑没吭,这破绽也曾让他费解,不大像皇叔的手笔,反倒像彭震那等武夫所为。
况且细一想,尽管此举会让人误会邓唯礼与他有私,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那时他的心思全在滕玉意身上,此事或许会让邓唯礼丧失参选太子妃的资格,却不会让他蔺承佑和邓唯礼真正产生什么攀扯,以他的性子,甚至会极其反邓唯礼。
“再一个,邓唯礼自小喜欢收集匠人做的木偶,偏巧晚把邓唯礼引到巷子里去的是一个卖木偶的小贩,但邓唯礼从未公开说自己的癖好,就连书院里的同窗也没几个知晓她爱玩木偶。晚淳安郡王能做出那般巧妙的安排,明仔细打听邓唯礼的喜好……”
车厢突然安静下来。
假如说彭二娘的那番话是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经这番析,疑团已然在心里越滚越大。
两个人继而想到前世的那个梦境。前世太子妃名单上的三人,最后一个都没嫁太子。
从那宫人的议论来,大多数人以为太子之所以不肯娶邓唯礼,是因为她的神态与滕玉意有相似。
但倘若有人不想让邓唯礼嫁太子,存心在其中设置种种障碍呢。
蔺承佑色变幻莫测,滕玉意问:“那封情信是不是仍收在大理寺?”
蔺承佑唔了一。
滕玉意背靠他的胸膛,捡他腰间的金鱼袋把玩:“……你还记得那封信上都写了什么?”
蔺承佑漫不经心想了想:“不是缠绵的语句,那会儿我一门心思要查出幕后之人是谁,也就没仔细,了这么久,早就记不清了。”
滕玉意心里叹气,淳安郡王的事几乎在蔺承佑心上凝结成了一疤,冲着前世她的遭遇和严司直的死,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释怀。
或许是这个缘故,每回提到淳安郡王,蔺承佑总是有意意回避。
她不忍心追问,是压不住心里的好奇。
那封情信虽是仿造蔺承佑的笔迹,内容却是淳安郡王亲笔写的。
也许,答案就在信上。
次日滕玉意醒来侧身一摸,身边的蔺承佑早已不见人影了。
“大郎去大理寺交接案子去了,走时叫奴婢们别吵着娘子。”几位老嬷嬷来说。
滕玉意出了一回神,径自床梳妆。妆扮妥帖,又去上房请安。
瞿沁瑶正要去青云观帮清虚子打醮,到滕玉意,拉着她叮嘱了好话,阿芝和阿双自告奋勇要留在帮嫂嫂收拾行李,沁瑶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滕玉意带着弟妹回东跨院,半路遇到春绒:“娘子快回吧,来了好书院的同窗。”
如此一来,二弟阿双倒不便跟着了,他微微一笑,立在原地对滕玉意说:“嫂嫂,我今日一整天都在府里,嫂嫂有什么要办的急事,管吩咐二弟。”
又嘱咐阿芝:“好好帮嫂嫂收拾东西,莫要淘气。”
说这话时,阿双在太阳下潇潇而立,既不似蔺承佑神采飞扬,也不像成王端稳清冷,倒有点舅父瞿子誉的儒雅品格,滕玉意他少年老成,不由忍笑点头:“嫂嫂有事定会找你相帮。”
说话间携阿芝回到东跨院,庭前笑语晏晏,约莫来了三十多位同窗。
滕玉意拉着阿芝上前打招呼,女孩们纷纷含笑带头欠身:“阿玉。阿芝郡主。”
上茶点的间隙,杜庭兰悄问滕玉意:“明日就要启程了,行李收拾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不昨日去西市又添了东西,今日还得装裹一下。”
杜庭兰不放心:“回头我亲自帮你收拾,阿娘怕你吃不惯路上的吃食,特地准备了好吃的让我带来。”
滕玉意眼睛一亮:“姨母都做了什么?”
杜庭兰笑着戳妹妹的额头:“馋嘴。”
那厢阿芝高兴地问:“邓娘子、郑娘子,你们也要开诗社么?”
这话一头,亭子里益发热闹。喝了一盏茶,滕玉意邀同窗们在园中游乐,不知谁说到江湖奇人,有位同窗插话说:“说到这个,我记得唯礼几年前在洛阳遇到江湖奇人。”
邓唯礼接话:“没错,我因贪玩带着护卫们跑出去,不幸在外头遇到一帮武功高强的匪徒,那人正好带着随从路,三下两下就将那帮贼人尽数赶走了,可惜时天色太晚,我没瞧见他的相貌。”
阿芝好奇追问:“连那人的身形也没瞧见么?”
邓唯礼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摇摇头,片刻,女孩们四散开去。赏花的赏花,捕蝶的捕蝶,那缤纷绮错的窈窕身影,为秀丽花园更添几春色。
滕玉意与杜庭兰等人在花园一隅商量诗社的事,意间一瞥,邓唯礼正独自坐在池边喂鱼,明明一副慵懒随性的姿态,却比一旁的牡丹还惹眼。
滕玉意心中一动,撇下阿姐和郑霜银,走到池边挨着邓唯礼坐下。
邓唯礼睨她:“是不是瞧彭氏姐妹了,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们?要是你这边不方便,我就去求求我祖父。”
滕玉意托腮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没接茬。
邓唯礼凑近端详滕玉意,狐疑:“今日你怎么怪怪的,咦,莫不是知彭二娘为何恼我了?”
滕玉意冷不丁说:“唯礼,你是不是曾误以为初救你的那位江湖奇人就是太子?”
邓唯礼手中一晃,差点没丢掉鱼竿,虽未答言,但她惊诧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滕玉意扬眉:“你先别恼,你我一贯交好,我知你外表懒散,心里却极有主见,倘若不是对太子印象不错,绝不可能任由令祖父送你参选太子妃。”
邓唯礼飞快一瞥那边的杜庭兰,放下手里的鱼竿,压低嗓门说:“你猜归猜,可千万别让庭兰误会我,再说我早就知救我那人不是太子了。”
“何时知的?”
“几年前就知了。”邓唯礼倒不怕滕玉意误会,但唯恐杜庭兰心里拧着疙瘩,干脆把话敞开了说,“不然你我为何总躲在洛阳?就是因为我知自己弄错了。奈太子妃的名单非同儿戏,我总不好再央祖父撤掉。洛阳那件事都去五六年了,时天色已黑,救我的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但他身边扈从甚众,个个称他‘公子’,从随从的口音来听,明是长安人,我那排场,心知多半是白龙鱼服的宗室子弟,其中两名护卫非男非女,嗓门又尖又细,后来我进大明宫拜见,才知宫里的太监大多都是这嗓腔,你想想,假如那人不是皇子,怎能让宫里的太监做自己扈从,但那时二皇子才十岁,所以能是太子。我让祖父打听,果不其然,太子那一阵的确来洛阳,这误会也就结下了。也就是几年后,我才知弄错了。”
滕玉意讶:“你如何知的?”
“我记得那人一招就把匪首击倒了,可见他武功有多出众。可头几年有一回我在宫里太子与武士比武,武功似乎远不及那人,不单是太子,长安城就没几个人有那样高的武功。”
说着又了滕玉意,坦白地说:“初我也曾怀疑是成王世子,但我打听,成王世子同王爷和王妃去洪州游历,那一阵并不在京洛。”
滕玉意眸光动了动:“你就没怀疑是淳安郡王?”
邓唯礼一震:“是谁都不可能是淳安郡王。世人都知淳安郡王学富五车,唯独不会武功。”
说完这话,邓唯礼似乎想那场宫变,表情闪一丝犹疑。
滕玉意心不妙,忙笑:“瞧我,差点就忘记这个了,不我听世子说,淳安郡王倒是会武功,不武功还不如绝圣弃智罢了。”
邓唯礼先很惊讶,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松了口气。
滕玉意望着邓唯礼,邓唯礼自小忧虑,性格更是光明豁达,有话,不便再问下去了。
是想去年浴佛节的那个夜晚,心里始终横亘着一个疑团。
邓唯礼自小见识不凡,怎会收一对来历不明的映月珠环?莫不是那封情信上说什么打动邓唯礼的词句?
滕玉意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例如,在信上细数自己见邓唯礼的那场景,或提邓唯礼做的某事。
这话,足以让邓唯礼深信是爱慕自己的人写的,毕竟有格外关注自己的人,才会注意到邓唯礼的这举动,时邓唯礼已是太子妃人选之一,除了太子,长安城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所以邓唯礼才会误以为那就是太子向她示爱。
然而事后证明,那不是一场阴谋。
不,或许这场阴谋背后,还藏着一抹不为人知的情愫。
可惜再问下去,会自己的好朋友添烦恼。
罢了,有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忽又想昨晚与蔺承佑的那番对话,不知今日在大理寺时他会不会找寻那封信。
***
蔺承佑交接完手头的案子,兀自坐在办事阁出神。
四下里明明很寂静,他耳边却萦绕着在禁衢时听到的几个世子弟的对话。
“你想求娶邓侍中的孙女?”
“有何不可?”
“门倒是相差不远,但你别忘了,那位邓娘子初差一点就成为太子妃,一般的人品和门,别指望邓侍中瞧得上。”
“这老头未免太骄狂。别忘了今太子妃也是子监杜博士的女儿,邓侍中还能盖太子?”
“一个是太子自愿求娶,一个是邓和卫公自行挑婿,两岂能相提并论?再说杜如今再不济,也是关陇百年望族,而邓侍中这一块,初可是连淳安郡王都瞧不上。”
“嘘,劝你慎言。现在哪还有什么淳安郡王,有罪臣蔺敏。对了,这事你又是如何知的?”
“这件事去好几年了,那会儿我阿娘常在宫里走动,皇后和成王妃怜蔺敏自幼母,等他满了十八岁,就做主为他挑选好亲事,也不知怎么回事,头一个问的就是邓侍中的孙女,没想到被邓侍中一口回绝了,回绝也就回绝吧,据说这位宰相口气还相生硬,不如此,邓侍中似是生恐皇后和成王妃不死心,居然连夜把孙女送回了洛阳卫公府,弄得皇后和成王妃好生下不来台。”
另一个浪荡儿笑:“……其实也怪不得邓侍中,蔺敏那身世……不清不楚的,换我也不会把宝贝孙女嫁一个奸生子。要邓侍中还活着,别说蔺敏事败,即便他仍是那个淳安郡王,也娶不成邓娘子。”
正想着,外头传来同僚们的说笑,一下打断蔺承佑的思绪。
同事们进屋笑:“蔺评事,自打你成亲,已许久没跟同僚们一块儿喝酒了,大伙商量着,趁你还未去濮阳,今晚大伙痛痛快快喝回酒,王司直说了,这回他来做东。”
蔺承佑心里惦记着滕玉意,笑:“还有这等好事,是今晚还得回去打点行装,再晚就来不及了,前辈的好意某心领了,这顿酒先记着,王前辈,等蔺某回来再补上如何?”
同僚们拉不住,得说说笑笑送蔺承佑出来。
到了廊下又说了一晌话,蔺承佑笑着向同僚们一拱手,先行告辞了。
路拐角处的宗案室,身形又顿住了。
案宗室的门紧闭着,那案呈就锁在里头,因是谋反大案,大理寺有张寺卿和负责此案的官员掌管钥匙,而蔺承佑恰好就是那位官员。
在门前滞了一会,蔺承佑鬼使神差地启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三顶天而立的书架,这地方蔺承佑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出相关的案呈,很快找到那桩案子的相关卷宗,继而在一堆宗卷中找出那封情信。
与信放在一处的,还有一个漆匣。
蔺承佑犹豫一瞬,慢慢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匣盖。
眼前倏地一亮,那对映月珠环绽放出如月般皎洁的光芒。
蔺承佑注视着漆匣,顺手取下匣旁那封信。里头的字迹,与他的一模一样。
初他潦草地扫了一遍,毕竟那是一场阴谋,信上这字句,自然是虚情假意。
而今却不同,心里那个巨大的疑团,让他开始重新审读信上的内容。
读着读着,蔺承佑心里像刮了风,言辞可以造假,情意可以夸大,但信上那几段详实的描述,却是断乎掺不了假的。有将收信人极其放在心上,才会留意到那样细小的瞬间。
可惜藏得太深,压得太实,那骄傲又矛盾的青涩情愫,全掩藏在虚虚实实的字里行间。
渐渐地,蔺承佑胸口莫名升腾一种闷胀。
这让他有种喘不上气来的觉。
他迟滞地将信放回原处。
伫立良久,又轻轻关上那个神光异彩的首饰匣。
动作异常珍重,甚至未拂乱匣盖上的轻尘。
***
这一整天,滕玉意都在与人商量诗社的事,傍晚送走一众同窗后,又忙着指挥春绒几个打点行装,这时嬷嬷来请示:“娘子,世子可说了要回来用晚膳?”
滕玉意尚未答言,就听有人接话说:“不必了,我和娘子今晚要出门一趟。”
滕玉意回眸,就到蔺承佑穿前庭走来。
滕玉意回头急急忙忙吩咐碧螺几个:“我和世子要出府了,把我准备的那东西拿来,还有,那贴身衣裳等我们回来再收拾。”
说着下台阶迎去。
蔺承佑上下打量妻子,笑:“不用换衣裳了?”
“早就换好了。”
昨晚夫妻俩就商量好了傍晚要出门。
蔺承佑牵着妻子朝外走:“那走吧。”
一上车,滕玉意掩口打了个呵欠,困意上来,干脆背靠着蔺承佑的胸膛打盹。
蔺承佑一愣,垂眸望着妻子:“今日没午睡么?”
滕玉意闭着眼睛嗯了一:“中午忙着跟我阿姐她们商量事情,也就没顾得上午歇。”
蔺承佑一笑,低头在她发顶亲了亲:“行,靠着我睡一觉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顺手扯一旁矮榻上的披风替妻子掩上。
滕玉意眯了一会,忽觉蔺承佑异常安静,抬眸打量,神色倒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那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瞒得别人却瞒不她,这让她想那封情信,默了一会,蔺承佑仍在出神,并不打算追问,重新闭上眼睛打盹。
几乎一阖上眼皮就睡着了,忽听有人在耳边低唤她:“阿玉。”
滕玉意揉揉眼睛。
蔺承佑捏捏妻子的耳朵:“醒了吗?”
滕玉意闭着眼睛点头,蔺承佑替她松开暖呼呼的披风:“那就下车吧,到地方了。”
两人相携下车,沿着巷口往里走,很快到了一间陋宅前。
蔺承佑抬手敲门。
不一会,就听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大门应而开。
“世子,娘子。”开门的是严的一位老嬷嬷。
紧接着,就到一位装扮朴素的年轻妇人迎出来,正是严司直的遗孀白氏。
严夫人臂弯里抱着个白胖的婴儿,到二人,掩不住满脸惊喜。
“嫂嫂。”蔺承佑和滕玉意笑着打招呼。
严夫人一愣之下,忙不迭引他们往内走:“快、快请入内。可用晚膳了?”
说话间到了前庭,滕玉意四下里打量,宅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主仆几个也都衣饰整洁。踏进中堂,就听里头人问:“三娘,谁来了?”
严夫人忙说:“娘,是世子和娘子。”
话音刚落,就有位年迈妇人急匆匆从里侧绕出来,满头白发,身形瘦削,但那温和的目光和清肃的轮廓,一望就知是严司直的母亲。
蔺承佑和滕玉意恭敬上前稽首:“晚辈见老夫人。”
严老夫人手忙脚乱,刚架住这边,又拦不住那边,好扭头对白氏说:“三娘,你在此招待贵客,娘去端茶点。”
“儿去吧。”白氏回身要将怀里的婴儿递身边的老嬷嬷。
“嫂嫂别忙,我抱一抱侄子。”滕玉意小心翼翼接婴儿。
说话时一低头,恰对上婴儿干干净净的眼睛,孩子似是刚睡醒,胳膊和腿十有劲,口里吐着透亮的泡泡。
滕玉意好奇跟婴儿对视。
蔺承佑并不敢碰触这么小的肉团,就着妻子的怀抱端详一会,突然发现婴儿注意到了自己,他情不自禁笑,开口逗弄:“认得我么?叫我佑叔叔。”
滕玉意眼波含笑:“他才多大,我听说小儿得半岁才能认人。”
蔺承佑不以为然:“他一到我就笑,准保已经认得我了。”
滕玉意定睛,婴儿果然把视线挪到蔺承佑脸上去了,不单如此,还咧嘴望着蔺承佑地笑。
“呀,还真认得你。”
白氏带着嬷嬷来奉茶点,听他们夫妻一本正经讨论,忍不住笑说:“已经认人了,唤人倒还早得很。”
严老夫人红着眼睛叹:“劳世子和娘子常来照料,孩子长得很结实,万春若是知,不知该多激。”
蔺承佑笑了笑:“本想来探望一二,若是惹老夫人伤心,反倒是我们的错了。”
严老夫人抹了把眼泪,坐到一旁慈蔼发问:“天色不早了,可用晚膳了?”
滕玉意跟蔺承佑对视一眼,坦然接话:“回老夫人的话,还没来得及用晚膳,正想在府上叨扰一顿。”
严老夫人和白氏大喜望:“何来叨扰?莫嫌饭菜粗鄙才好。且等一等,饭食很快就备好。”
滕玉意和蔺承佑笑应了。
不一会饭菜上桌,果然样样爽口,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滕玉意趁老夫人拉着蔺承佑说话,出门叫宽奴把她早前准备好的包袱送进屋。
里头装满了米粟、各类山珍、石决明和鱼脍。滕玉意说:“吃这一顿,横竖还有下一顿,这吃食就放在嫂嫂处吧,往后我和世子再来蹭饭时,也不算空手上门。”
这样一说,白氏和严老夫人便是再硬气也法回绝这份心意。
又逗了一会襁褓中的小儿,眼时辰不早,滕玉意便和蔺承佑告辞出来,严老夫人和白氏抱着孩子送出门,蔺承佑:“这几月晚辈和阿玉不在长安,从明日,成王府会轮流派人在临旁照料,老夫人和嫂嫂有什么要帮忙之处,管吩咐他们。”
白氏将怀中的孩子递身后的嬷嬷,激地向滕玉意和蔺承佑行了一礼:“嫂嫂岂能不知你们的一片心,孩子尚小,日子还长,便是为着大郎,我和阿娘也绝不会胡乱逞强。你们放心走吧,若有什么为难之处,自会找你们相帮。”
说完这话,又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囊蝴蝶酥递滕玉意:“嫂嫂自己做的,比西市卖的强,路途迢迢,你拿到路上做干粮。”
滕玉意暗暗叹气,这妇人不卑不亢,真可敬可爱。她慎重接:“嫂嫂留步。老夫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