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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卿总觉着他三叔似乎还有话要对她说,可一直到回到坊里了,他都没开口。
燕国公府在宣阳坊,附近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因此虽临着北里和东市两处风流繁华的坊曲,却依旧幽静无扰。一进去喧嚣声刹那间就远去了,只见天上月明、人间灯明,长街两侧朱门高第,街上只有聊聊几乘马车跑过。
街上行人也就一目了然。
赵文渊便轻笑着对雁卿说,“后头有人跟着我们。”
雁卿下意识就要回头去看,赵文渊顺手就将自己的面具扣在她的脸上,道,“你别回头啊!让你看见,他还怎么跟?”
雁卿觉着她三叔这逻辑很有问题,难不成他还想让人一路跟踪到家里?
——她三叔还真是这么想的。
就笑眼弯弯的对雁卿道,“我猜是贺姑娘派来的,你觉着呢?”
雁卿抱着面具不解的仰头望着她三叔。他三叔就得意的道,“人肯定是想知道你住哪儿,才会跟着你。你说贺姑娘为何想知道我住那儿?”他就抿了抿唇,对雁卿炫耀道,“我觉着我今晚表现得还不错。”
就那么一句话之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三叔,有些小轻浮、小跳脱,不似外人所想的那般英俊沉稳,可又真实亲切。
雁卿就替他三叔感到高兴。虽因想起楼姑姑而有瞬间物是人非的惆怅,可也立刻就让对贺姑娘的好感取代了。
就又想起来,“呀,三叔——咱们要不要也让人去跟着贺姑娘?”
赵文渊一笑,得意道,“我早就想到了!”
雁卿就想到他们两个初见面就都用假名。此刻明明互相有意,却又都不肯直问直说,而非要派人互相跟踪——就觉着真是天生一对儿啊。
反正她以后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太不光明正大了。
往前过一个街口便是燕国公府。百年国公府,气象自然比寻常官邸更峥嵘轩峻,往东往南去各占了大半条街,坐马车也得好一会儿才能到正门。
雁卿和赵文渊虽说笑着,却也很快都注意到街口处不时有行人逡巡——且都是练家子。雁卿阅历尚浅,可也隐约察觉得出,那些人似乎是在监视警戒着什么。她倒不惊慌,赵文渊若无其事的同她说笑,她便也装作没瞧见。只难免要悄悄问一句,“那就不是贺姑娘派来的人了吧……”
赵文渊无语的瞅了她一眼,看她笑得狡黠,抬手就弹了她一脑嘣儿。雁卿就敏捷的用面具挡掉。
三叔就道,“……大约是家里来贵客了。不过没事,反正和咱们俩不相干。”
既是贵客,自然要正门出入——雁卿同赵文渊从西来,却是打算从西墙偏北的角门回家的。从角门入后花园,穿过竹林和石山壁,绕着游廊往东南去,便可到太夫人住的慈寿堂去。如此自然就不会同“贵客”什么的碰上。
不过这一次显然出了意外。
两个人一拐过街角,便看到角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倒并不十分奢华,在宣阳坊里尚算平常。只车前跪了一人,有少年正单脚踏上他的脊背——显然是因此处没有上马石,他临时跪伏下来踮脚的。
一行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连那跪着给他踮脚的人也颇露出些荣幸的表情。
雁卿和赵文渊看着难免就愣了一下。
角门下虽挂了两盏灯笼,然而那少年正在灯影下,便看不大清面容——只那侧脸静美,似是略带些失落,竟至令人屏息的地步。长睫毛映着柔明的烛火,先还低垂着,待觉出人声,立刻便抬眸望过来。
便在黑影里,也能看得出那眸子的凌厉妩媚来。
他看见了雁卿,脚便从人脊背上拿了下来。片刻静默后,便轻轻的拂袖,从灯影里走出来。
灯影浓黑,灯火柔明,那光影清晰的界线就割在他身上。
雁卿和赵文渊这才回过神来,忙一前一后行礼,道,“太子殿下。”
太子便雍容的平抬起右手,道,“不必多礼了。”
赵文渊又请太子入府小坐,太子便说,“我才出来也没多久,正打算回去……”就又望向雁卿。
雁卿只垂头避开他的目光——自楼蘩生育后,两人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前次见面时太子已十分明确的表露出对她的蔑视来;何况就算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雁卿为他敷药吹伤口,他也要骂她“又蠢又轻薄”。她自然不会对太子的友善有任何幻想。
太子果然也只望了这么一眼,就又同赵文渊说起话来,“父皇陪着皇后在太液池看冰嬉,我闲来无事,便出宫看看民间是怎么闹上元的。果然热闹有趣。”
赵文渊便笑道,“是。四方名物尽在长安,臣走过许多地方,可要说热闹繁华,再没有哪处比得过长安。”
太子谈兴聊聊,却也已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就又笑道,“赵将军不是说下江南时曾遇见佳人吗?说是要找……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赵文渊就笑道,“略有一些,只仍不知人家。”
太子就散漫的点了点头,道,“女子尚且能四方行走,我长到十四岁,依旧不曾出过长安……倒有些羡慕你。”
赵文渊忙道不敢。太子便又笑道,“赵卿不必自谦。父皇也常对你赞不绝口。”又道,“去岁府上四处打听南行探亲归来的‘贺姑娘’……是否就是赵卿要找的佳人?若是她,我却有些消息。”
赵文渊自然只能讨教。
太子就笑道,“早些时候,皇后同父皇说起她当年在外行走的事,依稀提到过她化名‘贺祁’——楼家祖上是姓‘贺楼’的鲜卑人,诗经又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赵卿遇见的哪位贺姑娘,莫不是皇后的亲眷?”
雁卿忆及贺姑娘的言谈举止,心底猛的就一沉。
赵文渊却已从容笑道,“倒是让臣白惊喜了——是赫胥氏之赫,想来同楼家没什么因缘。”
雁卿才长长的呼了口气。
“哦……”太子便轻笑着应了一声,道,“确实十分惋惜。”又道,“听闻皇后有个十分出众的胞妹尚未婚配。若能成就良缘,也是一桩美谈。”
赵文渊笑道,“殿下便不要取笑臣了。”
太子只轻笑着,也看不大出情绪来。却也没再为难赵文渊,又道,“时候不早,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明日言官又要议论了。”虽这么说,眼睛却又望向了雁卿。
雁卿听赵文渊说赫姑娘姓“赫”,便骤然松懈下来,到此刻还是一脸庆幸。她是容易满足的姑娘,一点好事——甚至只是不用倒霉了,便能愉悦欢快起来。且什么都写在脸上。人瞧见她无缘无故乐呵着的模样,仿佛连自己的烦恼都让她给一并排遣了一般。
太子不觉就走到她跟前去。雁卿让他冷落得久了,尚未反应过来,黑漆漆的眼睛只略疑惑的望着他,且忘了畏惧躲闪。太子眉眼就越发柔和起来,道,“昨日我得了个十分有趣的玩意儿。”
右手便探进衣袖里,略一愣,又试了试前襟。
雁卿才缓缓的回过神来——心想太子不会是想赠她东西吧,怎么办?她能不能拒收,还要下跪吗?
谁知太子略失神了片刻,就又露出些似是认命的模样,嘲讽道,“可惜你是无缘一见了。”
雁卿:……你是得有多无聊啊!
却也松了口气,就道,“那您就自己收好!”
太子就又立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有许多话说,最后却只挤出一句,“……你有些时日不曾入宫了”才说完便又露出厌弃的神色,自己先退了一步。片刻停顿后,也不待雁卿回答,便已随手示意人助踏,回身毫不流连的上了马车。
天色湿冷,那马车垂帘都已冻得不翻。人坐进去了,车辕便轻轻一沉。
天黑街静,他亦无多话。那马车便如一个暗沉沉的大盒子般,碾着白沙静悄悄的从雁卿身边驶过。
三叔去送行,雁卿便自己回了慈寿堂。
进了院子便看见月娘抱着兔子,在屋檐下坐着。她也已十岁,身量开始拔高,原本就略显柔弱的体态,越发的不禁风吹般娇弱起来。此刻天寒,她包得便十分严实,裹着白狐狸毛镶边的浅粉色锦缎罩面的披风,兜帽将头整个抱起来,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长睫毛低垂着,眼睛下便是一脉黑柔的光。大约是在寒夜里坐得久了,脸色越白净如玉石,只眼角冻出微微一抹红来,真如画一般美好。
雁卿便有些看呆了。
月娘觉出雁卿来,抬头瞧见,忙起身行礼。她手里原捧着一块儿玉,起身时匆匆要拿帕子包起来,不想那玉自空隙里滑落下来,三两下便滚落至雁卿脚边。
是一枚五彩莹润的玉雁,打眼瞧着竟同雁卿平日里带着的寄名锁是一样的形制——只是更明润夺目,似乎是林夫人当年给月娘的那块儿玉雕成的。
雁卿便俯身拾起来,还给月娘。
月娘却不接,微微侧过身去,轻声道,“我不要……姐姐留着吧。。”
这当然不能收。雁卿便道,“我已经有了啊。刚好,现在咱们一人一只了。”就不由分说的上前塞回到月娘手里,“快看看磕碰了没。”
月娘攥着了那玉,不觉又望向雁卿——雁卿才刚回来,尚还未换下男装。她原本就生得明艳,男装打扮更俊俏。此刻笑语嫣然,目光清明,显然是毫无芥蒂的。
月娘知道她一贯都光风霁月一般明净。只是迟钝坦诚到这般地步,只越显得旁人污浊丑陋,有时也是令人埋怨的。
月娘眼圈儿便又红起来,雁卿倒是立刻察觉到了,忙问道,“怎么了?”片刻后才忽的想起了什么,道,“太子来过?他不会又欺负你了吧?”
月娘这日却没有勇气同她倾诉。心里百般滋味,焦虑、烦扰、害怕……到最后却都汇入元彻在月下那一抹心不在焉的轻笑,化作浓浓的自厌。她就垂了头,说,“没有……我没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