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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州茶舍的时候,石锦堂还觉得人生即将迎来一场巨变。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巨变是朝着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去变。
尚书裘光州让他回家修养,其实,有七八成的可能他再也回不到朝堂为官了。
这一修养,也就不知道还要修养多久,修养大半生也不是没可能。
就算陛下仁慈,将来起复使用,他最大的可能也是外派出去做个小官。
一辈子在某个府治的位子上坐着,还得祈求自己不要犯错。
然而,陛下什么时候仁慈过?
陛下之心如海,若海可分十成,其中的仁慈绝对连一成都没有,半成都没有。
回到家里,石锦堂没有进屋,就在院子里站着。
此时才出了正月,歌陵这边虽然说不上有多冷,可怎么都显得有些萧条。
原本院子里那假山流水会让人觉得柔情,此时却只能想到流水无情。
卓先生站在另外一边看着他,眼神颇为复杂。
因为就在回歌陵之前,石锦堂还是一个被寄予厚望的人。
有一股很强的势力,要把石锦堂推起来去做云州州抚。
可此时呢,别妄想什么云州州抚了,似乎是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石大人能在家休息一阵也好。”
卓先生迈步过来,走到石锦堂身边站住。
石锦堂笑了笑道:“是啊,能休息也好。”
他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更像是在复读,完全没有感情,哪怕他在笑着。
卓先生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似的,依然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脸色。
“人生啊。”
卓先生语气平淡的说道:“有起伏,是好事。”
石锦堂看向他,然后缓过神来,他苦笑着摇头:“起伏?朝廷里的事,连起伏都是能被人随随便便定下的,所以算的什么好事。”
卓先生道:“以后你就知道了,石大人只管安心在家修养。”
说完这句话,卓先生迈步离开。
不久之后,卓先生到了歌陵城中一家车马行,租了一辆马车出城。
走了大概十几里进山,不久之后,在山中一处别院门口停下来。
他下车后,态度就变得恭谦起来,看向过来迎接的人,微微俯身说道:“我来求见西伯。”
那人似乎认识他,让他且稍等片刻,连忙进去请示。
片刻后那青衣小厮又跑出来,说西伯就在院子里等着。
卓先生进门才明白那小厮为何回来的这么快,翠山别院可不小。
因为西伯就在院子里垂钓,坐在个马扎上,戴着个斗笠遮阳。
卓先生一路快走,到近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西伯......”
他还没有说明来意,西伯就抬起手嘘了一声。
卓先生便不敢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等着,直到西伯钓上来一尾鱼后,气氛才好像没有那么凝固了。
“你是来为石锦堂说情的?”
西伯问。
卓先生俯身道:“晚辈不敢干预西伯的安排布置,不敢对西伯的命令有丝毫怀疑,晚辈只是......”
西伯道:“不必遮遮掩掩,想说什么直接说,你是阿月的人,你说的话我还是能听进去的。”
卓先生连忙道谢。
他直起身子后说道:“西伯,石锦堂坚持说,杀于欢年的事不是他安排的。”
西伯道:“阿月说你思谋缜密,行事稳妥,你的表现却让我有些失望了。”
他看向卓先生:“你竟是为了石锦堂而来说情,不是为大局而说情,是为一个人而说情。”
卓先生立刻说道:“晚辈不敢。”
西伯道:“你该明白,不管这件事是不是他安排的,他都已经失去价值了。”
卓先生道:“晚辈明白,他既然已经被天子从工部赶出来,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翻身。”
说到这,卓先生语气肃然起来:“晚辈也不是来为石锦堂说情,晚辈是觉得,这样被人把西伯的安排断了,不能不应对。”
西伯点了点头:“这一点你说的没错,有人想毁了我们的筹谋,这种事不容忍,该打回去的就要打回去,还要加倍的打回去。”
卓先生道:“石锦堂嘴巴很严,不会随随便便把西伯想把他推起来的事说给谁,唯一一个例外就是......崔覆野。”
西伯道:“你是说,这些事都是崔覆野安排的?他何必如此?”
卓先生道:“因为如果石锦堂不出问题,那石锦堂极有可能真的去云州做事。”
“云州是一块大肥肉,谁做了云州州抚,将来就可能接手林叶的怯莽军。”
卓先生道:“这只是显而易见的事,还有没在台面上的事,利益更大。”
“冬泊大乱,孤竹才定,这两个地方运作好了,都是大有可图,谁坐镇云州,这利益就是谁的。”
西伯笑了笑:“阿月让你来歌陵,果然还是没有看错人。”
卓先生道:“谢西伯的夸奖......晚辈以为,崔覆野突然利用了石锦堂,大概是因为,另一边打算把崔覆野推起来了。”
“石锦堂所犯的唯一的错误,就是觉得他可以利用崔家,所以对崔覆野不得不推心置腹。”
西伯道:“就在你来之前,崔覆野的父亲还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亲笔信。”
他看向卓先生说道:“信里隐隐约约的意思,就是想告诉我,他想让他儿子去云州。”
卓先生道:“崔覆野现在是武院副院长,身上还有个通阅阁学士的虚职,是正三品,去云州做州抚是正二品,提拔起来不算太过分。”
西伯嗯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云州是一大块肥肉,谁都想抢到手。”
他起身,慢慢往前走,卓先生跟上去,步子很小,亦步亦趋。
西伯道:“石锦堂可以废了,不要了也罢,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但,若是这盘棋我们输了,以后在朝堂里能安插的地方,一个都没有。”
西伯道:“崔家,确实有些棘手,你可想过如何翻盘?”
卓先生道:“既然石锦堂已经废了,不如让他出来撕咬。”
西伯眼睛微微眯起来。
然后笑着点了点头:“阿月看人,确实有些独到之处。”
他回头看向卓先生道:“那就让石锦堂去撕咬吧,把崔家撕的难看一些。”
卓先生问:“那......林叶呢?”
西伯道:“陛下的态度,大概是不想在歌陵把林叶怎么样,毕竟林叶没有犯错,让他回云州去犯错,陛下拿他也就顺理成章。”
“石锦堂既然还能用,那就让石锦堂直接去见林叶,都已是要打算撕咬了,就干脆撕咬的直接些。”
卓先生俯身:“晚辈记住了,晚辈回去就和石锦堂筹谋一下。”
西伯嗯了一声。
他又走了几步后说道:“林叶那边若没有什么举动,那就先放着,如果林叶有什么举动,石锦堂既是个弃子了,用他来利用林叶,再利用林叶来除掉他,此事你来想仔细,别出什么纰漏。”
“是。”
卓先生答应了一声后,心里却更加复杂起来。
他没有想到西伯这个人会如此狠,石锦堂说不要就不要,而且是连命都不打算给石锦堂留。
月姨说过,歌陵城的水比天山的高还要让人看不清,天山的高看不清是因为半山腰的云,过了半山腰也就能看清了。
可是歌陵的水不一样,扎下去,再扎下去,一直游都到不了底。
“你回吧,我也乏了。”
西伯说话的时候没回头。
卓先生俯身行礼,然后弓着身子往后退,退出去能有一丈多远才直起身子转身走。
一个时辰之后,石锦堂家中。
卓先生递给坐在台阶上发呆的石锦堂一壶酒,石锦堂看了看,摇头:“不能胡乱饮酒。”
卓先生道:“你已经不是官了。”
石锦堂一怔,显然是忘了。
他犹豫片刻,把酒壶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倒。
卓先生道:“你不该如此消沉,就算是前路不明,甚至是前路已断,也该做些什么才对。”
石锦堂苦笑道:“我能做些什么,你想让我做些什么?还是西伯想让我做些什么?让我这个弃子,在发挥出一点作用?”
卓先生道:“是崔覆野毁了你,那你就毁了他,你怕什么,你已经如此了,真要说怕,他怕的东西太多了,因为他不能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石锦堂因为这句话,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卓先生道:“如果我是你,不如派人去请他来,毕竟他是你至交好友。”
石锦堂眼神不断闪烁,片刻后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他立刻问道:“还有酒吗?”
卓先生招了招手,手下人随即端过来不少酒壶。
石锦堂拿了一壶酒要喝,卓先生摇头,让人把四五个酒壶的酒都倒了去,把空酒壶扔在石锦堂脚边。
石锦堂点了点头。
卓先生道:“我亲自去求见崔覆野,就说你喝的酩酊大醉,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来劝慰劝慰你,也是应该。”
他拿起另一个酒壶,扭开,把酒往石锦堂身上泼洒了一些。
一边淋一边说道:“你喝醉了,心情又极差,所以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甚至一反常态,都是合情合理。”
石锦堂道:“你快去就是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卓先生答应了,转身出门。
不到半个时辰,崔覆野就到了石锦堂家中,看着那斜躺在台阶上的人,崔覆野眉头就皱了皱。
迷迷糊糊的,石锦堂见有人走到自己面前,晃着脑袋抬头看是谁。
见是崔覆野,他随即嘿嘿笑了笑:“你来了啊崔兄,果然还是你不放心我。”
崔覆野伸手要把他扶起来,那手却被石锦堂啪的一声打开了。
石锦堂醉醺醺的说道:“你少来这套吧,我只有一个朋友,什么话都对他说,却被他害成了这样,你说我可笑不可笑?崔兄啊,这个朋友就是你!”
他想坐直了身子,似乎酒意太重,坐直了都难。
所以他一只手撑着台阶,一只手指着崔覆野大声说道:“你故意害我,我知道都是你安排,你想取代我,你想去云州,别人不了解,我太了解你了。”
因为这几句话,崔覆野眼睛微微眯起来,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的寒意。
那一闪即逝的寒,是杀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