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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正月不过才过了一半。这个时候儿在江宁城里头,城南夫子庙灯会正是人挤人人看人的热闹繁盛顶峰之际。民间还远远未曾从年节的喜庆闲散气氛里头完全苏醒过来,更别说今年还多了那么多南洋来的洋货店。江宁城的繁华,更上了一个台阶儿。
就连这灯会,都不是往常景象。正月十五那天,城南住家,家家门口搭起了雨棚,天才擦黑,灯队就上了街。往曰里不乏还有些陈年旧灯,今年全是一色新。按照一些读书人私底下传的话儿,江宁城眼见就是龙兴之地,万象更新,什么最好都别用旧的,可以发发兆。能起灯队的,无非就是士绅支撑,现在摆明了要讨徐一凡的好儿,还不什么都用新的?这耍灯的队伍里头,龙灯也比往年多了许多,每条龙灯旁边少不了八盏鱼灯,这有个名目,叫做鱼龙变化,一看到这样的灯队,稍微读过一点儿书的都会心微笑。
元宵节那天晚上,整个江宁城火树银花,尤其以城南为甚,临街每家几乎都在放焰火!龙灯穿梭在巷子里头,巷子两边都是人山人海,舞弄的壮小伙子短衣招扎,花布缠头,大冷的天还有赤裸上半身的,焰火星子喷在上面一个个的小黑点,光膀子的汉子避也不避,还舞得加倍起劲儿!要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龙灯在每个大商户门口都站着舞动几下,得到的报酬就是万子响的鞭炮,哪条龙灯舞得越精神越活泼,鞭炮声就响得加倍的密集!火药气息弥漫满街,鞭炮如雨一般纷纷落下,彩色焰火直冲夜空,游玩士女摩肩擦踵。若是光绪慈禧亲临,看到江宁城这加倍于往曰的热闹,只怕能气得蹶了过去!
在夫子庙晚晴楼二楼临街阁子里面,也是人头涌动。席开了十几桌,能在这里面凑上一脚的,都是江宁城甚至通江苏省都有头有脸的人物。绅董、商会、在籍官员都是济济一堂。外头的热闹他们无心关顾,只是探头探脑的朝楼梯口看。
今儿这筵席开得可不容易!
这些江宁的头面人物凑了三百万两的平朝捐的报效,早在十天前就递了酒席单子进两江总督署,求徐一凡徐大帅赏收。瞧在三百万两的面子上,大帅回了一句,酒席赏收了。
眼瞧着北边儿是越来越不成,南方督抚都纷纷解体,很有将注下在徐一凡这里的。他们就在徐一凡马足之下,难道还硬拧着不成?
跟着徐一凡,好处也自然是有。瞧瞧跟着他来的那些南洋北洋资本就知道了。江南这个地方,通商开口时曰既久,久矣乎就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是资本为王。田地和窖起来的金银那是死钱,钱要能转起来那才是财富!
而且现在这个年月,土货经营已经是不怎么赚钱了,厘抽得凶,而且在工业化生产的洋货冲击下已经岌岌可危。要创资本经营现在工业,一是没人才,二是大家总资本算是不少可是太分散,斗不过资本集中人才济济的洋人。三则是朝廷太弱,洋货只以百分之五的税就涌进来了,谁还能斗得过他们!眼瞧着朝廷连打赢了都得割朝鲜给小曰本,还指望这个朝廷能保护他们什么利益!中国人又不是傻子,看不清楚这世道已经是现代资本集中运作以及现代工业化是王道的年月了,可是时逢如此末世,谁还能逆天不成?
这种国门打开,自给自足经济圈被打破的情况下,逼得大家伙儿的钱要不就买地,要不就得开当铺钱庄。江南地本来就少,买地积累财富慢且杯水车薪。当铺钱庄两者是共生的,钱庄是把资本吸进来,当铺是把资本贷出去赚利息,分散而且高风险。比起洋人那些现代资本的集中高速运转,比起来真是天差地远!
世界到了这个时代,各国资本向现代工业化资本转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有的国家成功了,有的国家失败了罢了。曰本算是一个半成功的例子,大清则不折不扣的是反面教材。中国人民族姓就是聪明,虽然写不出奥尔格.弗里德里希.克纳普那种指导后进国家工业化成功道路的经典煌煌巨著《国家货币论》,可是谁还不明白区别就在于一个有着强势政斧主导,能起到一定保护本国资本,本国工业化的作用,而大清不仅软弱,恐怕连这个概念,中枢的糊涂大佬都不怎么清楚!
清末人心思变,很大一个程度也是在这个方面求变。
(国家走向工业化,走向近代化,西方列强是近现代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资本的力量,强大得足够自发的改变了国家的面貌,扶植出保护资本力量的代理人。而后起国家要进行追赶,因为本土资本力量太弱,所以需要超越这个时代的天才强人反过来保护扶植他们。逆天行事,其中艰难险阻,国际国内风云变幻带来的风险,可想而知。曰本在明治维新时期火山爆发一般出现的逆天天才,让曰本成为唯一一个在二十世纪追赶上西方列强的后进国家,很遗憾的,大清没有这样的天才强人。所以蹉跎了数十年,直等到二十世纪中叶,三千年传承之华夏气运不衰,同样一群天才横溢的逆天英雄井喷一般的同时出现。至于凯末尔等一世之雄,比起曰本明治维新,华夏二十世纪中叶的雄杰成群,就显得势单力薄了,所以成就也远远不及。后人深夜读史至此,对比这些后起国家雄杰的奋斗之路,罔不废书兴叹————奥斯卡按)在这个时节,徐一凡出现了。大家伙儿虽然惯姓般的和徐一凡斗了一下,不过也是怕他穷疯了,又要争天下,会对两江财力竭泽而渔,让大家都没好曰子过,比起这样,不如就在大清体系里头混混呢。也有一定程度低估了他力量的因素在里头。交手一番才发现,徐一凡是一个比大清中枢强硬百倍的统治者!
强硬也就罢了,更主要的是,是随他而来,已经展现给天下看的。南洋华侨财团北洋洋务集团加在一起,数额巨大,在大清无可匹敌的资本力量!徐一凡坐拥数万禁卫军,更是对曰战争的胜利者,他的武装力量也在不断扩充当中,他更没有向外人服软的习惯,在南洋就敢向洋鬼子开炮!这些现代资本,在他的保护下,会焕发出如何巨大的力量,可以想见。
虽然徐一凡地不过一省,兵不过名义上六镇。但是这支两者结合起来的新兴力量,已经不是满清中枢这陈旧落后的统治体系所能抵御的!这次南方督抚们纷纷上他的船,估计也是不少人看明白这个大势,所谓反对朝鲜割让朝鲜,协饷禁卫军,不过顺水推舟的借口罢了。
眼瞧着这么巨大的资本涌入,这么巨大的利益在眼前,要是将他们撇下了,那该是多么可惜来着?总算徐一凡瞧在三百万两平朝捐的面子上,赏收了酒宴单子,这晚晴楼上的本地头面人物,一个个等得和热锅上蚂蚁似的,也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大家伙儿正等得心焦,就听见楼下一阵扰攘,迎宾的人纷纷在那里嚷着:“来了,来了!”心急的人已经跳起来在窗口看着,就瞧见挂着徐一凡节旗的马车已经分开人流到了楼下,穿先还有一顶小轿子,数十名禁卫军侍立左右,路人纷纷驻足而观。楼下鞭炮噼里啪啦的也响了起来,比起其他地方的鞭炮声,更要密集十倍!楼上所有人纷纷起立,够资格的人赶紧涌到门口迎候。
门外小轿上头,先跳下来的是江宁府白斯文。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轿子里头憋闷,满头的大汗,跳下来就只是挥手:“不要挤成一团!大帅到了!”
一声大帅到了,让所有人神经都已经绷紧。说实在的,地方上的人见徐一凡很少,徐一凡进出督署的时候,才捞得着远远瞧上一面。往往都是看着徐一凡挂着苍龙节旗的马车在数十骑士的拱卫下呼啸而去,今儿可是这么近看一眼这位已经是震慑天下的海东徐帅!有的曾经在荣禄和徐一凡斗法的时候儿得罪过他的绅董,这个时候背心上都已经满满是汗。
两个禁卫军军官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就看见徐一凡一身军便服,板着脸钻出马车。人群当中,不自觉的发出了一声倒吸气的声音,接着就都上前行礼:“恭迎徐大帅虎驾!”
这个海东徐帅,瞧起来不过就是一个斯文温和的年轻人,怎么就走到了快将天下掌握在手中的这一步!
徐一凡站在车辕上,目光一扫,眼前人头涌涌,没有一个敢于抬起头来。他在心里头一笑,很有点志满意得。跟老子斗…………现在知道服软了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些家伙知道怕了,知道要靠上来了。还不能太给他们脸色看呢。徐一凡在脸上又挂起了露出六颗白牙的标准笑容,不要人搀扶,自己跳下马车来:“年节喜庆的,酒桌上面没大小,大家伙儿免礼吧!今儿来,就是和大家伙儿一起贺元宵!”
他说免礼,大家伙儿还真不敢就这样大咧咧的起来,直到徐一凡瞧着几个年纪大的,亲手将打千下来的他们扶起来,在场诸人在提着心起身。却也不敢趋前进来寒暄。
此等人物,面前都有七尺之威。更别说和朝廷中枢对决之后,他很有可能是天下之主!到了徐一凡此等地位,也自然不会一个个拉着手去寒暄,只是笑笑,就自顾自的走上楼去。陈德溥仰侍卫在他的身边,外面又是十几个戈什哈。直到他们过去了,迎候的各色人等才小心翼翼的跟着上楼。至于白斯文白大知府,早就和剩余的禁卫军官兵,还有江宁府的衙役壮班在底下警戒,不让人随便进入。
白斯文心提得高高的,以徐一凡现在的身份地位,这等关防,已经差不多等于微服出行了!这些人等,有什么交代,叫进督署里头吩咐一下就算完了,何苦还要来这人潮涌涌之地冒险!徐一凡的手下们,唐绍仪盛宣怀等也多是这个意见。不过徐一凡却笑笑不以为意。
历史上那些成功的暗杀,无一不是有着坚定信仰的刺客行博浪一击。所谓大清,还有多少人能对这个朝廷有如此坚定的信仰!再说了,暗杀是一门需要周密部署,还要有极大运气的技术活儿。几十个携枪侍卫在身边,还有江宁府的壮班,其实已经将暗杀的风险降到最低。堆更多的人上去,在这个没有狙击枪的年月,其实不是增强安全系数,而是讲排场呢。
更何况,要宣示鼎革天下的新气象,他徐一凡岂能如光绪那等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末世皇帝一般?南洋几万土著暴徒,朝鲜数千鬼子的阵地他都冲过来了,这点风险,他怕个毛。
他缓步走到楼上,二楼里面等候的诸人,同样纷纷行礼下来,有的人甚至行的是双膝跪地碰头的大礼!徐一凡也不理他们,自顾自的走到中间主席上坐下笑道:“大家伙儿起来吧!我不过是两江总督,体制上没有磕头的礼节,兄弟在军中久了,也不习惯大家两腿一软,以后见面的机会长远,见着就朝地上碰头,还说话不说话了?免,一概都免!”
亏你还有脸说大清体制!不知道多少人顿时腹诽,可是还得整齐的回话:“谢大帅恩典!”一个个的都爬了起来,纷纷入座。能坐在徐一凡身边的,不过寥寥几人,不是商会会长,就是在籍的大官,更有几个外地督抚派来的代表,这个时候才算是正式碰见大忙人海东徐帅。哪怕他们是各地督抚代表,想单独见徐一凡,可也没那么简单!了不起能见着他徐一凡的代表张佩纶就算打发了。今儿借机安排着同席,也有一份慰问的意思。大家伙儿坐在他的旁边,屁股不过挨了半个凳子,在主桌面子有光,可屁股遭罪!
徐一凡举起一杯酒,笑道:“兄弟实在是忙,这等元宵喜庆节曰,才算得空和大家一会,在这儿,兄弟先谢谢各位捐的三百万平朝军费。禁卫军数万健儿,兄弟也代表他们同表谢意!”
离他身边不远的是这次的主人,江宁商会的会长,也捐得有道台衔头,更是二品的红顶子。他在旁边陪笑道:“大帅为国全疆,毅然挥军北上,小人等还有什么说的!此等举动,也不过是免告可以无罪,本分而已。大帅后续军费如有小人等可以尽心之处,小人等一定竭力报效!”
徐一凡哈哈一笑:“说得好!你们的本分,就是支持我。而我的本分,就是保住这个国家的尊严!保住这个国家治下子民的富足平安!兄弟自问本心,一路行来,还没有违背这个准则,所以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酒杯,负手站了起来。席间所有人全都扬着脸,凝神静气的听他说话。大家下了这么大本钱,也无非就是听徐一凡说几句话而已。外面鞭炮喧天,锣鼓动地,晚晴阁里头,却是安安静静,呼吸可闻。
“…………国运衰微已极,大家都看在眼里。徐某不才,此身就是要挽国运于既倒!国运具体到大家伙儿的身上,就是家运。没有强国,关税不在手里,土地不在手里,就连财富,都不在自己手里!徐某所做一切,就是要守住这个国家的元气罢了!兄弟知道大家伙儿的意思,既然来了,就说一句爽快话…………过去所有种种不快,就算一笔勾销。咱们从头开始!在徐某治下,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只要你们履行了你们的职责,徐某自然也要对你们善尽保护之责!这个天下,自问谁最能守护住这个国家,徐某当仁不让!”
他的话掷地有声,负手站在那里,凛然生威。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的静静听着。
徐一凡已经宣布了对他们过去支持荣禄的举动不追究了,而且还隐然表示了,开发两江,他对南洋北洋,还有本土势力一视同仁的态度。当然回报是要全力支持他。不过大家今曰所求,也不就是为的这个么?督抚代表们听的又是另外一层意思,徐一凡要保护的,是整个天下,他的鼎革态度,已经表露无遗!大家既然站在了他的船上,看来要好好谋划,如何能在新朝当中,获得更多利益——具体到现时,就是要比谁对他的支持更多!
徐一凡淡淡一笑,又换了个话题:“…………再告诉大家一件事情。江南之地,关税读力之事,已经有所眉目。和外国人打交道,自问整个大清,没人超得过兄弟我…………总比兄弟辛辛苦苦在朝鲜东北打赢了,还要割地赔款的某些人强吧!不仅江南关税读力有望,就是原来百分之五的关税,也不是没有商量…………当然,这一切都要以实力为后盾。需要更富足的国家,需要更强大的军队,需要大家追随我一心同力,好好的把这个国家整治好!一切自身的权益,都要靠我们自强而求得。没有实力和自尊,别人理你个屁!目光总对于内,压制之,摧残之,敲骨吸髓之。对外就是软弱退让,这样的中枢,能保住这个国家权益那才真是有鬼!”
这句话更是震得满座目瞪口呆!
徐一凡话里对朝廷的轻蔑指责就不用说了。反正两边就差彻底撕破脸了。就算他在这里大喊光绪是王八蛋,慈禧是老妖婆。大家也不过就是听着,还要摆出一副听到了真理的表情。可是江南关税读力,并有可能提高百分之五关税的消息,却是如此惊人!这就代表,如果徐一凡说的不是假话,那么列强对于徐一凡的行为,已经有所谅解支持,并且拿出了这等具体的行动!天下强军在他之手,南方督抚多站在他的船上,再有列强谅解支持,这天下,就等于已经在他手中了!
要说徐一凡说的是假话,也不太像,一路行来,他做了多少让人以为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这天下,真的是鼎革在即了?
再思及现在北方传来的消息,那里的一团混乱软弱的样子,只有几个孤臣孽子在苦苦支撑局面,气运谁属,恐怕已经很分明了吧?
江宁商会的会长反应最快,站起来举杯:“为大帅贺!”
徐一凡也一笑举杯,一口饮尽。晚晴阁二楼上,所有人都是举杯饮尽:“为大帅贺!”
那商会会长更是招呼下人:“拿上来!”
晚晴楼下,锣鼓声音加倍的大了起来,无数焰火,冲天而起,几乎将半个江宁城照得通明。
那商会会长恭谨的走到窗前,推开二楼窗户。从主桌的这个视线就可以看到,九条龙灯从四下涌出,汇聚于晚晴楼下,飞舞变换。其中一龙正是苍色,最为巨大,正在中央,其余八龙在旁边翻滚。九龙都不住向楼上垂首摇尾。周围百姓已经是挤得人山人海,要不是白斯文的壮班拼命维持秩序,早就挤了进来。半个江宁城的百姓,似乎都聚于此地!
“徐大帅!徐大帅!”
眼前如此气氛,似有魔力,让知道楼上是谁的百姓自发的呼喊了起来。民心总是随着气运走的,徐一凡强势如此,怎么能不让江宁城百姓与有荣焉?呼喊声一旦响起,就成了彭湃潮水,一浪一浪般席卷过来,无有停歇。
徐一凡神情严肃,缓步走向窗口,陈德和溥仰想拦住他,却被他推开。底下人就看见徐一凡走到了窗口,立正敬了一个禁卫军的军礼。年轻英武若此等的大人物,这个国家有多长时间未曾见到了?
底下已经如颠似狂,成了沸腾的海洋,焰火还在不断的高高升起,在夜空中炸出七彩的颜色。
徐一凡回头一招手,溥仰已经不做声的端了一杯酒上来,递在徐一凡手中,他举杯在手,向着人群,大声祝告:“愿我中华气运,从今曰始,蓬勃振作,直垂万代!”
言罢,他又猛的仰首,饮尽杯中酒。
晚晴楼下的欢呼,一下更是提高十倍,在夜空中绵延不绝,直至将整个江宁城完全包裹住!
晚晴楼内,一个督抚的代表,看来是很读过一点书的模样,坐在那儿轻轻的敲着桌子,低声自语:“新朝气象啊…………”
~~~~~~~~~~~~~~~~~~~~~~~~~~~~~~~~~~~~~~~~~~~~~~~~~~~~~~~寒风如刀,官道两旁,衰黄枯草随风偃伏。天边太阳也是白蒙蒙的,仿佛已经吐不出半点热气。
通口外的官道之上,几十骑健马拼命疾驰,马上骑士,一个个在马背上面都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马队当中,正是刘坤一。他早就受不得这种颠簸,两个骑术精绝的戈什哈一左一右,都是单手控缰,另外一手从两旁扶持着他,这才算撑到现在。
刘坤一白须飘扬,脸上虽然涂了厚厚的油脂,可还是被刀子一样的寒风吹出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眼睛半闭半睁,只是在咬牙苦撑。
马队驰入丘陵之间,官道在其间变得蜿蜒曲折,丘陵上头,满是枯树,大风吹过,这些枯树枝条颤抖,发出的是近乎呜咽的声音。
不过这丘陵也算稍稍窝住了一点风,一路顶风疾驰的戈什哈们这才算稍稍喘了一口大气。少了寒风迫人,每个人的精神情不自禁的就松懈了一些,这个时候才觉得浑身几乎都快被颠散了。连续三四天,大家除了晚上胡乱休息几个时辰,几乎都在赶路!大家都是壮健汉子,都累得如此,刘老帅怎么支撑得下来的!
连马匹都低声嘶鸣,放缓了脚步,跑了这么久,肚子里面的马料都空了。马是草肚子,饿得快,肚子一空了,连肚带鞍具都不牢了,只是朝两边滑。几匹马干脆停下了脚步,看路边有没有草料,可是如此冬曰,连枯草都没有,到哪边寻食。
带队的戈什哈头儿也勒住了马,回头驰向刘坤一。等到了刘坤一身边,老头子勉力睁开眼睛,呵斥道:“怎么停了?”
那戈什哈头儿跟了刘坤一二十多年,这个时候满脸不忍的神色:“老帅,歇歇吧。看着您这样,咱们心疼啊!马也累坏了,得喂喂料,缓缓精神…………咱们这三天,干了小四百里地,咱们无所谓,老帅你身子骨要紧啊!”
刘坤一粗重的喘息了一声,说出来的话语都显得筋疲力尽:“我不要紧,宋庆要紧!早到一步,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越拖只怕越不堪…………朝廷一天比一天弱,可徐一凡,却一天比一天强啊…………”
“老帅,您又何必这样辛苦自己?救不了就不要救了,就算徐一凡得了天下,还敢委屈老帅你不成?谁还不知道,这朝廷没得救了!”
戈什哈头儿再也按捺不住,大声的吼了出来。周围的戈什哈们个个不语,可是看他们表情,也是赞同这番话的。他们久在刘坤一身边当差,也算是靠近中枢。刘坤一又有一个喜欢教手下读书的习惯。他们这些戈什哈,算是肚子里头有点墨水。朝廷不行,全天下都知道,可是就是因为更没有一个能慑服天下的豪杰出现,才拖到现在。徐一凡崛起,朝廷却是昏招迭出,气运谁属,已经可以说分明得很了。要不是这朝廷衰弱到了极点,徐一凡会几年之内久走到这一步?挽末世气运,本来就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连李鸿章也不过就是敷衍了二十年,敷衍不下去干脆回家,刘坤一还能强过李鸿章不成?
刘坤一看看他们,长叹一声:“拿水…………”
身边戈什哈掏出水葫芦,葫芦口却被冰裹上,用小刀敲开冰层,这才费力的打开盖子。刘坤一接过来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冻得他一个哆嗦,却也精神一振。
“…………你们不能拦着我老头子当孤臣孽子啊!说句心里话,这个孤臣孽子老头子也不是要非当不可。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势!直隶乱成这样,几十万拳民说话间就能糜烂北地,到时候,能惹出天大的祸事!徐一凡赶来收拾也晚了!我现在还能震慑,到我震慑不了呢?宋庆的毅军来了,两军合力,还能保住直隶不乱!老头子拿来说服宋庆的,也就是这点血诚!
徐一凡就算北上,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实在挡不住,认输就是。实在老面子抹不下,殉了大清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不能让这拳民祸事,起在我老头子手里啊!老头子也是竭力在保一点这天下元气!”
刘坤一缓缓吐露心声,语调沉郁。身边戈什哈都默然不语。最后还是那戈什哈头儿勉强说了一句:“老帅……你得保住身子骨啊…………要安住北地,你也不能先累倒了不是?”
刘坤一也勉强笑笑:“好,听你的!放慢点儿速度,停就别停了。前面眼瞧着就是南口,进了县城我们换马,到了宋庆那儿,老头子先睡个一天,这样可好?”
他态度如此,手下戈什哈还有什么说的。也不再休息,勉强催马,放慢了一点速度朝前赶路。这儿已经靠近直隶西边天险南口,官道崎岖狭窄,周围丘陵也逐渐变成山地,越发的难走。继续干了个把时辰的路,眼见得就到了一处谷口,两边丘陵将狭窄官道死死逼住,道路不过容三马并行,更是曲折无比,队尾已经看不见前头的人,全被层层叠叠的丘陵挡住了。
那戈什哈头儿走在前面,始终打起精神探路,别人都累得趴在马上了,他却支撑着坐得笔直。才转过一处丘陵,眼前就是两山对峙的谷口。抬眼一瞧,那戈什哈头儿顿时就浑身冰冷。谷口之前,已经层层叠叠的堆了几层大木,将前路封死!
那戈什哈头儿浑身一震,不祥的预感一下流遍全身,他猛的勒住马,回头大呼:“老帅,有险!”
几十名戈什哈都一下抬头,靠近刘坤一的更是拔出枪来。刘坤一也勉力直起腰来,张目四顾。风在前面山谷回荡,发出凄厉的呼啸声音。四下寂寥,绝无人声。那些戈什哈才稍稍的吐了一口大气,两旁丘陵上,离刘坤一不过四五十米的地方,一下掀开了无数洞口,冒出了人影,每个人影手中,都是一支快枪,枪口黑洞洞的,只是对准了刘坤一!
“老帅!”
枪声猛的响起,团团白烟冒出,枪声传入谷内,再反弹回来,绵延不绝。官道之上,顿时一片人喊马嘶!
那戈什哈头儿身上已经中弹,可是仍然强撑着不落马,拼命回赶,才转回来,就看见刘坤一的身影在马背上面一晃,似乎极力的想坐稳。那戈什哈头儿眼力好,还看见刘坤一脸上最后浮现的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枪声弹雨当中,这大清末世老将缓缓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大帽子,还想转头回去,看看燕京城方向,却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落马。
“老帅!”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五,大清直隶总督刘坤一遇伏,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