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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筠到了贞观殿,果然看到上官谦正和上官麟说着什么,看到贵妃驾到,颇为吃惊,上官谦忙道:“贵妃过来,皇上可知道?可莫要仗着皇上宠爱你,就忘了这前朝后宫之别。”
上官筠道:“皇上让我过来的,说难得今日有空,正好您也在,让我也见见父亲。”她又看了上官麟,十分委屈道:“阿兄时常进宫,听说还亲自教太子殿下打马球,如今连阿爹阿兄都不给我做脸,眼看德妃这就踩着我的脸上去了。”
上官麟倒没什么神色,仍只是淡淡,上官谦却脸上有些不自在,安慰上官筠道:“贵妃稍安勿躁,莫要让别人传说,倒给小人安个善妒之名。”
上官筠冷笑:“皇上已允了德妃在上阳宫修建嫏嬛女学,白家垫钱,其实也就是皇上自己倒贴钱给她做名声,家里却对此一无应对,怕是来日太子再大一些,我上官一族,再无立身之处了!”
上官谦道:“如今朝廷百废俱兴,天下甫安定,我们应当大局为重,全力辅佐皇上,勿使皇上后宫起火才好,德妃温和纯善,你好好和她相处,勤慎恭肃,兢兢业业做好本份,皇上看在心里,自然会记你的好。”
上官筠听父亲此意仍只是一味让自己退让,心下微凉,就算自己不是他们的亲女,可也能让上官一族门楣光辉,如何如今如此冷漠?她想起从前父亲和兄弟对自己曾有的爱护慈爱,难道只是因为不是亲生的,就不一样了?她眼圈微红,轻声道:“父亲如何只说这敷衍之言?从前您亲手教我书写,读书,写诗,还有大哥,您小时候日日带我玩耍,满世界给我找喜欢的东西,如今骨肉各方,我却从未有一日忘过父亲和哥哥的爱护之意,日日只想着努力向上,为我上官一族光辉门楣,如今父亲哥哥却往往令我寒心,却不知是何道理。你们是怕得罪了德妃,在皇上进谗言吗?那德妃如今得皇上恩宠,但仰仗男子恩宠,有朝一日恩宠不在,她不过一宫婢出身,却妄想攀龙高升,到时候怕反而是生了太子才是她的祸根,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上官麟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冷声道:“上官族的光大,不需要牺牲上官女儿的幸福!振兴门楣,本就是我男儿的义不容辞的职责!贵妃还是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办女学也成,修修书也成,正大光明,才能不愧于世。莫要学那等凡俗女子,心眼甚小,整日里动那些歪门邪道的小手段。皇上当日就曾劝你和离归家,另择良人,你却不肯放手,如今看来,当日皇上就已和德妃定了心意,如今你已错失良机,贻误终身,仍然执迷不悟!皇上当初忍辱负重,打下这天下,手段不是凡人,岂是受女子摆布之人,我劝贵妃,早日清醒过来,勿要还做着那圣后再世的梦!你也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就怕贵妃娘娘之德,配不配得上这贵妃之位了!”
上官筠忽然被大哥如此训斥,吃惊道:“大哥!”
上官麟却已匆匆一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上官筠看向上官麟,上官麟长叹一声,低声道:“你哥哥太过鲁莽,说话不顾你心情,你莫要放在心上,只是他有句话说得对,圣上,不是好摆布之人,你只看这些日子治理朝政上他的手段就知道了。他在德妃一事上处心积虑,又日日带着太子在身边治国理政,手把手教他朝政之事,显见爱重非常,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行差踏错,你……且忍忍……德妃性情温良,不难相处,你和她相处好了,皇上也欢喜。”
上官筠抬起头,将眼泪倒回吞咽下去,感觉着咽喉里的苦涩味,想起自己当初被下绝育药之时,不知这位父亲是否知情,若是知情,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今日这一步步劝自己大局为重,究竟是何道理?自己果然又要被家族放弃了吗?可是不是还有上官萍吗?她却还忍下了眼泪,在自己不在乎的人跟前,泪水无济于事,她只能证明自己对上官族有用,才会让他们不得不全力配合她。
她脸上恢复了平静:“父亲说得有道理,我会徐徐图之,只是父亲多想想,皇上手下能臣如云,您和大哥,总有一日有一人要退让,你们在皇上眼里,可不是最特别的,至少皇上当初那些密事,父亲一无参与,父亲还需多想想,如何增进我们上官一族,在皇上心中的砝码才是。”
上官谦若有所思,轻声道:“贵妃也当多珍重身子——平日在宫里,也当多照顾族中姐妹才好。”
上官筠起身,将心里最后最后一丝对父亲的孺慕和崇拜冷冷切断,微微含笑:“父亲大人所言甚是。”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贞观殿。
走廊上上官筠匆匆走着,每一步都仿佛和父兄们背道而驰,她满怀悲哀,看到迎面也走来一位穿着玄袍王服的年青男子,看到她过来,却是站住低头,微微欠身行礼:“小王见过贵妃。”
她站住了,看着眼前的楚王,他改变了太多,从前眉目间一直蕴含着的那种贵气和从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和消沉,被俘、丧妻丧子以及失去太子尊位的一连串的打击,给他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哀伤以及仿佛一击即碎的脆弱,她轻轻道:“原来是楚王殿下,您进宫这是……要觐见皇上?”
李知璧在面前这个自己深爱过最后却不得不辜负的女子跟前,根本没有勇气再正视她的双眼,只是低声道:“昨日晋王约我进宫探视太上皇,晨间王府里有些事耽误了,处理后这就进宫,看看太上皇。”
上官筠沉默了下道:“王爷清减许多,望多珍重,勿要自苦。”
这一句话居然让李知璧红了眼圈,他想细与她诉说自己这一路的苦痛和悲哀,失去孩子和妻子的空茫,怀疑自己亲生母亲的罪恶和愧疚,然而胸中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点了点头,侧身作揖,让出路来。
上官筠迈步向前走着,心里想着今儿倒是失意人见失意人了,多年以前,李知璧赏花会上那一句“临风缟衣人”,竟然一语成谶,“空山倦游晚”啊,他当初做这诗的时候,是否想到如今这萧索厌世?
李知璧才进去,便被人传到了侧殿,才走进去便听到晋王李知珂的大笑声,他心中一黯,知道时移势易,自己如今连这个从前全不看在眼里的庶皇子的庶皇子都比不上了,晋王好歹和今上还有兄弟之情。李知珉看到他起来,脸色倒是温和,叫了免礼:“楚王不必多礼,是见过太上皇了吧?请坐吧,二弟正说他府上修了个水上戏台,邀朕有空去看看,到时候楚王也一同去散散心才好,之前你们都在青蕃受苦了,如今回来,当好好歇息才是。”
李知璧恭恭敬敬道:“臣遵旨。”
李知珉看他拘谨,倒也没再说太多家常,只道:“前日崔真人给朕上了折子,倒是要给你物色王妃,朕想着这事朕可不好插手,如今内宫也无人做主,这事还是就交给崔真人操持吧?”
李知璧面上微露苦涩:“一切都由皇上和母亲做主罢了。”
李知珉温声宽慰了他两句,又和晋王道:“平日里多让晋王妃带着小郡主进来和观音奴玩玩好了,今日天色已晚,只是朕还召了几位卿家有事,就不留你们用饭了。”
两人便都站了起来告辞出宫不提。
李知璧回到王府,想起今日见到的上官筠,已经枯冷的心仿佛又柔软许多,用过晚膳,崔婉过来,问他今日见太上皇的情形。
李知璧忍下心中的厌恶道:“还是有些疯癫的样子,说话颠三倒四,只是拉着我咒骂今上,又问你如何了,身子可好,我看旁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由着他发疯,想来平日也是这般毫不忌惮,也亏今上忍得下来。”
崔婉冷笑了一声:“他当然只能忍,再不堪也是他亲生父亲,他不想担上弑父弑君的名,就只能担着。”她细细看了下李知璧面色,却觉得比前些日子那枯槁淡漠好一些,便说道:“适才问过伺候你的人,说今日晚膳用得还好,多进了一碗,想来这厨子做得还不错。”
从前崔婉就对李知璧一日三餐十分关注,从小李知璧只知母恩重如泰山,如今却只觉得窒息,崔婉继续道:“只是没个贴心人服侍你,总是不合适,我已和李知珉上了折子,要给你选妃了。”
李知璧深呼吸了一下道:“母亲,这次选妃,我想自己做主。”
崔婉笑了声:“你一个男人,哪里好相看女子,还得我替你细细打听操持的好,五姓中合适的嫡女,如今可不好找,你放心,定给你挑个才貌俱佳的。”
李知璧道:“当初母亲替我选的柔波,秉性实在太过柔脆,当初才出京,便整日哭泣,若不是她日日惊慌失措,食不下咽,疏忽了照管大郎,大郎也不会……”
崔婉冷笑了声:“你这是嫌我给你选的妻子不好了?”
李知璧痛苦道:“母亲,当初母亲若是依了我娶上官筠,她性情刚强,至少能护好自己和孩子。”
崔婉却何其敏感,她太了解儿子了,已经迅速抓住了儿子今日变化的根源:“上官筠?你今日入宫见到她了?”
李知璧沉默不语,崔婉冷笑道:“她刚强?你以为她能过好日子?她如今好在哪里,身为皇上元妃,世家嫡女,竟然未能封后!如今在宫里被德妃压得死死的,那德妃乃是商贾巨富之女,当初我亲自去挑了本想给你纳为侧妃的,没想到被中途插手劫了去,如今想来当初公孙兄弟在中间插了一手,想来是他早就看上的人了,还有连山那边,原来是他劫了崔家的生意!庶孽之子,处心积虑许久。那白家的女儿有国色之姿,性情又纯挚可爱,又替李知珉生了两个孩子,如今有着白家倾国财富鼎力支持,正打算在上阳宫建设一所嫏嬛女学,这是在为皇后之路收拢人心,打造名声了,我看上官筠这皇后之位,怕是要输给德妃。”
李知璧吃惊地抬起眼,难怪今日见到上官筠面上似有悲色,步履沉重失落,原来她在宫中,竟然失落如此?他忽然有些义愤:“当初今上失明重病,是上官贵妃嫁了过去,不曾嫌弃,如今今上如此薄待糟糠,贬发妻为妾,不怕天下读书人鄙薄吗?”
崔婉冷笑一声:“天下读书人?国破之时,读书人在哪里?两千栋梁文臣尽皆被俘虏,无一人殉国,连窦皇后都不如啊!哪里还有勇气说一个不字?如今朝上尽皆李知珉养的狗,哪一只敢朝主子乱吠?”她微微侧脸,看到李知璧脸涨得通红,牙根紧咬,竟像是极为不平,不复从前那厌世冷漠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停了停,试探道:“贵妃莫非这个时候,对你还有情意?”
李知璧脸色变幻,想起今日见到上官筠的神色,似是悲悯同情,如今想来,却像是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悲戚,他沉沉道:“她再失意,也是贵妃之尊,岂会失态于人前?母亲莫要随意乱说,坏了她的名节,倒教她更难做,她已经这样难了。”
崔婉在李知璧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个了然而得意的笑容:“其实你想要帮她,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但是,你确定她会向你求助吗?首先,你得让她相信,你可以信任,你会帮她做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