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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窗外依然落了雪粒子,赵朴真端了热水上来,刚要替李知珉脱鞋,李知珉摇了摇手,自己脱了鞋将双足泡入热水中,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在旁边嘎吱嘎吱响的椅子上,凝视了她一会儿,问:“那制钱,你知道那是私铸的吧?”
赵朴真被他漆黑的眼珠子一盯,不由错开了眼神:“王爷说笑了。”
李知珉却道:“在我面前不需要装傻,你在我书房看过那么多邸报,不可能没看过查办私铸钱的案子,宫里的钱是宝泉司的新钱,那自然是真的,和真钱有异,自是私铸无疑,你看出那钱是私铸的,却不知道和如今我们查的案子有没有关系,所以就装作不经意提了一句,让我们关注,这也没什么……我好奇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开始学会装傻的。”
“我不是那种会嫌弃下属比我聪明的主子。”他凝视着赵朴真,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可以把在宫里和那些奴才学的那套收起来,在我面前,你可以有什么说什么,不必避讳。”
赵朴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尖又忽然微微颤抖,她低声道:“王爷有大志……我到了王府服侍王爷也有两年了,竟不知王爷能力开强弓,百步穿杨,想必连皇后娘娘也不知……朴真,自幼就在宫里,最大的希望是能出宫找自己的父母,过点平凡的小日子,并不想什么滔天的荣华富贵,也并没有什么大志向……”
她眼睛里几乎涌上了泪水,整个心都恐惧得微微颤抖,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王爷的太多秘事,又得到了太多不同寻常的重用,花菀的话这些天一直在她心中徘徊,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她却又没办法再这样混着越陷越深,再也没办法脱身,她想回连山,她想找到她的生身父母,过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女子的生活,而不是这样每天犹如踏足薄冰之上,步步惊心。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勇气在这个十岁就敢杀人,城府极深的王爷面前说出这种几乎等于不忠的话,然而她的心却隐隐又觉得,他不会杀她。
李知珉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赵朴真连背上都颤栗着冒出了一层薄汗,却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王爷重用奴婢,又救过奴婢,奴婢本该奋勉向前,粉身碎骨报答王爷深恩,但是……”
李知珉忽然截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将双足从水里拿出,自己拿了旁边搭着的布巾几下擦干水,不再看赵朴真,淡淡道:“你帮我完成三件大事,我便放你自由便是。”
赵朴真背上已经湿漉漉的,有一种逃出生天的脱力感,双足虚软几乎要跪下,李知珉却也不给她口头谢恩的机会,冷冷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明天劝应无咎协助我,伏击工场运货车队,查办证据。”
李知珉面无表情,似是早有打算:“应无咎此人粗中有细,为应钦所倚重,他出来办事,必带精兵,他身边的两人,一人应为老二应无誉,有些谋略,但也不足为虑,一人莽撞且年轻,应是最小的老九应无悔,三人应当会一同前来,你只管以利动之,不妨透漏本王身份。此次伏击所得战利品,一律归他们所有,虽是伪钱,重新熔铸也能赚不少,算得上一本万利……”
他神情冷淡,却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明日我与宋霑将会回冀州,和冀州刺史借兵,此间事就交由你负责。”
他深深看向赵朴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许成,不许败。”
“你出去吧,这里不必你伺候。”李知珉最后冷冷道。
等那个有些仓惶的丫头退了出去,蜡烛灭了,浓黑的黑暗涌了上来,在这样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的冬夜里,他闭上眼睛,仿佛整个人的魂灵都飘了出去,蔓延在这雪夜里无边无际的旷野,四野无人,唯有他一人。
他一直是寂寞而孤单的,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刀尖上,一个人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之前有过一丝错觉,以为能够控制这么一个和自己一样知道宫闱秘密的人,原来还是和一开始一样,这个人还是想要拼命逃离他的控制。
果然,还是一个人啊,早就知道的事实而已。
他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冷笑,没人知道,他是最为疯狂的赌徒,一无所有,没有赌注,却将自己的全部都押上了这场天下之主的赌台上。
有时候他觉得他其实很像父皇,骨子里就有着疯狂的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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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应无咎带着两个兄弟到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为了害怕吓到人家,三人专门换掉了那一身煞气的装束,个个都穿了一领青衫丝袍,戴了太平冠,看着总算没那么凶神恶煞了。
敲门没有反应,却应手而开,应无咎试探地问了句:“有人吗?”
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却并无反应,应无悔嘀咕了句:“该不会缓兵之计,然后合家逃跑了吧。”
应无咎黑了张脸,应无誉推了下应无悔,低声道:“大哥好不容易愿意谈婚事,你就别裹乱了。”
三人走了进门,掀了门帘,便看到赵朴真端然坐在正堂,看到三人,起身微微欠身行了个礼:“三位应将军请。”
她已经不是医童妆扮,而是挽了望仙髻,淡扫蛾眉,轻点绛唇,穿了高腰袄裙,广袖曳地,腰间佩玉,腰杆笔直,气度雍容,望之自有一股清华高贵之气。
应无悔张开了嘴巴:“乖乖,大哥果然好眼光,还真是个绝色的。”应无咎微微呆了下,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轻喝道:“不得无礼。”
他端端正正施礼道:“不知小娘子的父兄长辈可在?应某今日特来拜访,还请贵家长辈出来一叙。”
赵朴真微微欠身回礼:“奴家赵朴真,京城秦王府正六品侍诏,自幼入宫,并无长辈在此。”
应家三兄弟脸色齐齐变了,应无悔按着腰间藏着的腰刀,警觉后退,看向窗外,应无誉则轻喝:“秦王?他设此陷阱,诱我等来此,有何意图!”
唯有应无咎不动声色,却双目如电,直视着赵朴真,赵朴真面色不变,安然道:“三位应将军稍安勿躁,我们与诸位将军相逢,全属偶然,昨日我与家主人有事微服私访,却路遇三位将军,为着避嫌,未曾表露身份,没想到妾陋颜却得了将军青眼,遣媒上门,正好我家主人正探得一桩密事,因着本是偶然访得,又没有兵丁在手,因此并不想多管闲事,然而昨日刚巧正好遇见几位将军,我家主人想着,能与诸位将军结下这桩善缘,也不错,因此留下奴婢,为三位将军通风报信,至于做不做,则全凭三位将军做主。”
应无誉笑了声:“好个巧舌如簧的刁婢,我等边军将领,你家主人蓄意结交,只怕居心不良,传说秦王平庸无能,昨日却力开强弓,箭术如神,此中怕是有诈,我们岂会上你们的当!”
赵朴真微微一笑,一双碧清眸子却望向应无咎,应无咎被那眼神一望,想起昨日正是被这双酷似养母的双眸所吸引,心下一动,淡淡道:“赵尚宫且先说说,是什么事?”
赵朴真道:“三日之后的午时,有一队车队会从青门崖穿谷而过,车队上装着的都是石雕,而这些石雕内,却别有洞天,藏着许多铜钱。”
应无悔一怔:“铜钱?”
赵朴真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串红绳串成的铜钱,递给应无咎,应无咎上前拿起看了看,手一掂,一双眼睛犹如鹰目,锐利地扫过赵朴真:“这是伪钱,重量不够。”
赵朴真微微一笑:“应将军果然明察秋毫,我家主人查访得知这是有人私铸制钱,然后将钱流向边疆等远离京城之地的地方,借此牟利,但我家主人一则手下无兵,二则这些伪钱的主人势太大,我家主人不欲多管闲事,因此本想当成不知道,只是如今巧遇三位将军,也算有缘,索性便将这桩大买卖送给将军,只怕将军惧势,也不敢取。”
应无誉冷笑了声:“少用激将法,安知这不是你们设了陷阱,故意害我们应家?”
赵朴真讶然:“我家主人奉皇命巡视封邑,无意间至此,无意间遇到三位将军,如果三位将军不遣媒前来,我们也就此分道扬镳,不会再相遇,将军奈何如此多疑?如今这桩大买卖,我们王爷是无力也无心取之,让与几位将军,既可不使此等伪钱流入民间,物价腾贵,祸害百姓,又可解了几位将军边备之匮乏,正是为国为民为将军,无一不好。”
应无悔早已忍不住问道:“你说那势大之人,究竟是谁?”
赵朴真淡淡道:“日出东方。”
三人面上了然,却都浮起了更深重的戒备和警觉,赵朴真却恍如未觉:“因着押送石材,十分沉重,无人觊觎,因此车队只请了一些官兵守备,十分稀松,几位将军只要蒙面扮成山匪,劫了货物,当场启封,取走当中铜币,便可轻装逃跑,一旦离开此处地界,而因着丢失的是伪钱,对方不敢大张旗鼓搜索,则天高地远,几位将军将伪钱带回去重新熔铸成铜,怕不是一笔横财?却不知三位将军,年轻有为,有没有此胆量去拿了。”
应无咎深深看了一眼赵朴真:“你家主人为何不当面和我们说?”
赵朴真嫣然一笑:“皇子不宜结交边将,此事本来我家主人也不欲多管闲事,只是遣了小婢多嘴一句,无论三位将军取与不取,都与我家主人无关,自然三位将军凭本事取得的,那也不算我们家主人什么功劳,不过是随缘罢了。”
应无咎却步步紧逼:“我若留你在身边为质呢?”
赵朴真面上含笑:“将军但有使唤,奴婢自当听从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