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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 阮思澄化了个深色系的眼妆, 抹了个正红色的口红, 去思恒上班。
她把自己弄“老”了点。过去, 出于小姑娘的本性,阮思澄一直化十分清淡的妆,而现在呢,她想成熟一点、强大一点。而且作为码工,阮思澄对这些只有简单了解,会但不精,今天却特意早起, 上网看视频, 化了擦擦了化,终于搞出一个比较精致的了。
早会时, 阮思澄对员工们说:“希望大家能够了解,裁员, 不是因为思恒医疗行将就木, 而是因为公司渴望涅槃重生。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大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话, 叫‘向死而生’,今天我们化用一下, 叫‘向生而死’。因为两次人事动荡, 如今公司预算不足, 只能裁员, 但是, 我和一非,依然相信AI医疗,依然相信AI急诊,依然相信思恒,依然相信大家。等挺过去,我会邀请离职的人回来工作……尽可能地邀请。这几个月不是融资用的,而是做产品用的,所以,希望大家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如果那样,思恒医疗就是真的要完蛋了,咱们一切心血都要付诸东流。这是正常人事变化,别想太多。公司不会再次裁员,我们一起努力一把,共同度过这个难关,谢谢大家。”
本来众人多少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意思,懒懒散散,也没打算认真工作,可阮思澄开诚布公地讲完后,好几个人眼神变了,疑虑担忧消失不少。
陈一非也道:“对于结果不理想的根本原因和解决方式,我、邵总、易教授,已经想的差不多了。大家要有信心,思恒医疗能行。”其实这话纯属扯淡,然而却能安抚人心。
早会开完,陈一非又雷厉风行安排了些工作会议,几个高管显得很忙,带着下属们连轴转,把公司的气氛变得紧张肃穆。
到下午的时候,昨天被裁的人中有两个姑娘结伴来找阮思澄,一个叫吴九如,是UI设计师,一个叫叶青,是程序员。COO告诉她,看样子,应该是吴九如领着叶青来的,问阮思澄要不要溜。
“……”阮思澄知道,员工又来闹了。
昨天是樊胜男,今天是吴九如。
可她不能逃避。这是她的责任,她要承担。
阮思澄把嘴上口红补了一补,显得气势十足,请COO把吴九如和柳青都带进屋子。
两人很快落座。吴九如是发言人,她绞着双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九如,”阮思澄在皮椅当中,还特意把屏幕关了,摆出一副专心谈话的样子来,语气分外和缓地说,“别紧张。有什么话你尽管讲。情况不会变得更坏了是吗?”
被这么一激,吴九如抬起来,知道不能再拖,终于开口:“阮总……我和柳青是想,我们不要工资……能不能继续在思恒医疗工作?”
阮思澄明显呆了,半晌没讲出话来。
“阮总,”吴九如继续道,“我们两个好舍不得这个东西。我是UI设计,界面美观、人机交互、操作逻辑全都是我一手做的。思恒急诊AI是我毕业以后的第一个产品,做了一年……就像女儿一样。我希望能亲眼见她发布、上市、进入医院、被人使用,听客户的反馈意见,改进、完善,一直陪着……这样离职,我舍不得。而且,陈一非、陈总,真的特别厉害,跟他可以学到好多,这半年来进步特快,也舍不得。工资就当交学费了。”
说到最后,吴九如竟有些哽咽。
“阮总,”一旁柳青插话,“我昨晚上看朋友圈,几个平时一起工作的工程师12点才回家,拍了灯下一排影子,说:几个哥们一同努力,把破问题给解决掉。我就觉得特别羡慕,想跟大家一块儿渡过难关。这肯定是个终生难忘的经历,就算最后不行,也没有遗憾了。我知道,我一直做脑部急诊,可也懂点腹部病症,也能帮忙。这几个月不要工资,等有钱了,公司愿意补就补,不愿意补就不补。”
“九如……叶青……”阮思澄的两只眼睛湿湿热热,思索几秒,又抬眼道,“我绝不会让员工们免费干活。这样行吗,我想办法再凑点钱,你们二人工资减半,等有资金,我连工资带着利息地给你们补在卡上。”
她想,这种员工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她们的忠诚是公司最宝贵的东西。
“谢谢阮总!!!”吴九如的声音里面带着兴奋,那样真实,不掺虚假,“我OK的!!!”
叶青说:“我也OK的。”
“嗯……”阮思澄说,“谢谢你们。”
“说这干吗。”吴九如道,“那,阮总,我们两个干活去了。”
“嗯,好。”
望着二人离去北京,阮思澄的胸膛胀满。
思恒医疗的员工里,有趁火打劫、借闹事儿索要三个月工资的人,但也有吴九如和柳青这样宁可不拿工资也想留下的人。
邵总,阮思澄想:您看到了吗?不想分离的小伙伴,是有的啊。
是有的。
…………
接下来的两个来月,阮思澄每天都干到凌晨三点,包括大年三十大年初一。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她和一非俩外地人在后半夜离开以后,听着马路上的鞭炮声、吵闹声,拐进一家24小时全年无休的肯德基,点了一堆东西,拿着可乐碰杯,对每一个服务生说“过年好呀”。
人家好奇,问怎么来吃肯德基,他们两个嘻嘻直笑,说:“刚下班。除肯德基和麦当劳,所有饭店都打烊啦。”
对方几人一脸惊悚,问:“哪个公司?大年三十现在下班?!”
阮思澄认真地说:“我们自己开的公司,人工智能医疗公司。”
人家听了,也笑着说:“加油。你们这么拼命,会有好结果的。”
——两个月间,阮思澄与更多医院的CIO联络、约谈,争取更多患者病历还有统计数据。
这回她还特别注意数据分布,患者样本开始平衡男性、女性、老人、孩子、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她还发现,有些心脏病北方患者较多,有些心脏病南方患者较多,而她因为“近”的原因没太合作南方医院。
过去以为没有问题,数据足够,如今看来是天真了。
心脏病有好几十种,又要根据人群划分,所需要的病历数量远远高于其他病症。
随着病历越来越多,准确值也越来越高。
…………
到了三月,嫩树发新芽,牡丹花初开,风里长刺那段日子终于过了。
好像,再挺一挺,便是一年春好处了。
胸部急诊的准确率差不多有75%了,虽然距离“接近100%”的目标还差得挺远。
然而腹部进展缓慢。
陈一非左调右调了两个月,十分神奇,一会儿对这部分患者准,一会儿对那部分患者准,一会儿是形状准,一会儿是颜色准,然而,错误率forever维持在50%,陈一非也无比困惑。
公司再次只能坚持两个月了。
也就是说,完善产品的日子,再一次,最多只有一个月了。
某天,在早会上,几个员工战战兢兢地提起了资金的事。
“阮总,”他们问,“公司又要没钱了吗?”
“嗯?”阮思澄的脸上带笑,“为什么会这样讲呢?”
“我们算的……”
“还好,”阮思澄说,“有了一些新的门路,还能坚持好几个月,大家不要着急。”
“真的?”
“当然,”阮思澄的笑容自信,“现在结果好了不少,相信马上就能做出来了!”
早春阳光射进窗子,照在阮思澄的身上。旁人看去,只觉得她像一个聚光体,亮亮的,太阳照射着她,她照射着周围。
有几个人松了口气。
阮思澄看着他们,心脏却沉到谷底。
没错,思恒医疗又双叒叕要没钱了。
什么“一些新的门路”,全部都是忽悠人的。
这回还能怎么办呢。
等到会议结果,吴九如、叶青在阮思澄的身后,说:“阮总,心脏部分,准确率已稳定地在75%以上了!”
阮思澄笑:“嗯。”
“腹部那边肿么样了?”
“一非在调。”阮思澄也没有能够安慰人的,只笑着道,“我有预感,最后能行。我的预感一向很灵。”
“阮总,”吴九如说,“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思恒真的黄了,大家聚在会议室里全都哭得特别伤心。您哭了,陈总哭了,石总也哭了,还有叶青……好难过啊。梦里的我,看着一年以来画的几百张图都被删除掉了,心都死了……叫着醒来,发现是梦,思恒还在,大家还在,一瞬间就特别感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阮思澄也心尖一颤,回答对方:“九如,思恒不会黄的。”
“嗯,我相信。”
“咱们一直都在变好,”阮思澄说,“两年以来,一起克服掉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拿到邵总投资,与P大合作,罢免钱纳、抢回公章,告别贝恒招到一非,想到了心电图ECG的做法,又解决了腹部B超的难点……资金关、人才关、技术关、数据关,一次一次迈过障碍。现在只剩最后一搏,不能轻易放弃的啊。”
每次都要挺不过去似的,然而每次,在被扒掉一层皮后,还坚持活着。
思恒医疗就像一只初生小兽,不堪一击,危如累卵,但却那么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阮总,”吴九如问,“真的不会再做一月就完了吗?”
“不会,”阮思澄答,“资金有着落的,你也告诉别人下吧。”
“嗯!”吴九如挺高兴,哒哒地跑掉了。
阮思澄回办公桌前,又搓搓脸。
刚才,面对九如还有大家的期待,她不小心,竟讲出了几段大话。
可事实上哪有钱啊。
阮思澄将账户打开,看着最后那个余额。
70万。
付完上月工资,只剩70万了。就算加上她的存款,也就130万,堪堪能挺两个月。成本已经没有办法再节省了,公司早餐都早停了,基本只付工资、房租、水电网络,最近的差旅费都是她自己掏的。
非常奇怪,在还能挺33天、32天、31天时,她好像都没特别慌。然而,一旦开启了倒计时,时间之沙簌簌地落,就真慌了。与一个月倒计时同一时间出现的,是拿着镰刀的死神可以听闻的脚步声。
本来在裁员时,她心里想的是尽人事知天命,拼命工作,撑四个月,如果还是不行那也没有办法。
不能强求。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又不甘心。
好不甘心!
创业整整两年!!!她的27到29岁,最后的灿烂岁月,最后的青春年华。
而且,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宝贵两年,也是陈一非的,石屹立的,COO的,梁言的,吴九如的,叶青的……他们全都放弃许多,绞尽脑汁,耗尽心血。
阮思澄也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东西,无论怎样日思夜想辗转反侧遍体鳞伤,也是终其余生而不可得。你感动了自己,感动了战友,感动了对手,感动了大众,却还是没法打动天和地。
到最后,应该没有挽留,没有忧伤,阮思澄全都懂,可还是不甘心。
明明已经看到希望!!!
虽然,这个名为“希望”的东西上闪着的光那般黯淡。
再去问问邵君理吗?
阮思澄不想。
现在,与两个月前,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就是胸部腹部准确率都不够,而且调得好的可能微乎其微。已经问过邵君理了,对方当时一阵沉默,她说只想听到实话,对方表示,他不会投,而且明确表示,就像当初协议说的,产品初版出来以后,如果靠谱,他会行使增资权利,在那之前一切免谈,这个主意并未改变。
现在何苦再去问呢?只是令对方为难,也令自己难看。好像是在接着那么点儿关系,让他掏出800万送给自己一样。
她没办法开这种口。
真的就要完蛋了吗……
可阮思澄老是觉得,在技术上思恒医疗还并没到穷途末路。
…………
难受一天,阮思澄没加班太狠,晚上10点离开,打车回到住处。
她甚至不能好好走路,只用鞋尖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地挪上去,细高跟全落在外面。
她想起了两个月前邵君理讲的那故事。邵君理说,他创业时也曾遇到资金断裂,可他觉得一旦递了破产申请,信誉就没了,于是咬牙向朋友借,把欠债全还清了,后来终于渡过难关,公司逐步走上正轨。
可她没有土豪朋友……
就算有,她不是邵君理,还不上。
正思忖着,阮思澄走到了自己家门前面。
深棕木门,贴着倒福。
阮思澄没开门,静静地凝视着。
她没有朋友,但她有个房子。
云京市区两室一厅。
她在2011年买的房子,当时还不太贵,70平200万,已是父母毕生积蓄,首付40%,贷款60%,直到现在还没还完。当时都说云京房价会一直飙,而阮思澄保了P大,毕业肯定留京工作,她的爸妈果断出手买了一个。
现在,它值600万。
阮思澄想:有房子也没什么好。
住腻歪了。
租又哪里不可以呢?她的室友、同学、朋友,不好多在租房子嘛?!还单身的都没房子,又有什么受不了的。何况,云京房价已经在跌,这个时候出手说不定挺赚呢!现在卖了,等到房价再掉一掉,买回来,美滋滋。
阮思澄把钥匙掏了,开门进屋,打开壁灯,走到厕所卸妆洗脸,而后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她的心脏通通地跳。
很快,一个中年女声响亮地传出来:“澄澄!!!”
阮思澄叫:“妈妈妈妈。”她撒娇。
“最近都没打电话来!!!”
“太忙啦……”阮思澄说,“产品正在最后冲刺。”
“哎,”妈妈又开始唠叨,“早就叫你别开创业,你就是不听。现在29了,还没结婚。本来春节说好安排几场相亲,你倒好,大年三十还在公司。”
“妈……别唠叨啦……”
“爸妈也是心疼!”
“我知道的。”
母女两人说了一阵,妈妈又问公司近况。阮思澄用力咬牙,腮都酸了,道:“妈妈妈妈,是这样的,公司账上没资金了。”
“啊……”虽说老叫女儿上班,不要创业,真的听到公司黄了二老心里也不好受。
“妈妈妈妈,”对着最亲最爱的妈妈和爸爸,不知怎的,阮思澄又泪如倾盆,“我想卖房。”
“……!!!”
“最后再拼一个可能。”她哭着说,“200万,以后还给爸爸妈妈。”
“我们都有退休金,也有养老钱,哪儿需要你还钱。”妈妈需要嘴上老说“还钱还钱”,实际心里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澄澄,你需要房!现在云京市区□□万块一平,爸爸妈妈再也不能买得起了!”
“我知道……”阮思澄说,“我租房,也挺好的。好多同学都是这样。要是思恒医疗真能发展起来,以后卖点股份,就能买回来了。如果回大公司,只要嫁个收入不比自己低的,也能买得起的,顶多地方差点……”双码工的家庭至少一年50万,苦日子过几年总归能有房子,如果双码工另外一个码工是邵君理,是更能了。
“等等……我问问你爸爸……”阮思澄的妈妈一直外强中干,看着倍儿厉害,其实家里大事全都得问老公。
过了会儿,阮思澄的妈妈回来,说:“澄澄,我和爸爸还是觉得,你在云京得有房子。”
“我不要房子……”阮思澄哭,带着决绝,好像是在逼迫父母,“我要公司,我要同事们。”
几人谈了一个小时,最后,阮思澄的妈妈叹气:“澄澄,你也大了,重要事情自己决定。我们要是强行如何,你后悔了,肯定要恨爸爸妈妈的。现在,以后后悔了,也只能怪你自己了。”
阮思澄轻轻地:“我知道。”
“房子早就给了你了。我和爸爸建议不要轻易卖掉……但你要是不听,我们也没办法。”
“我知道。”阮思澄说,“妈妈,爸爸……谢谢你们。”
挂断电话,阮思澄把眼泪抹干,从沙发上爬了起来,走进书房,生怕自己后悔似的,飞快地在“二手房网”把信息给挂出去了。
我这是个什么性格,好奇葩啊……阮思澄想:她喜欢的一定得有,撞上南墙也不回头。
高中时,有回想当全班第一,于是天天学到三点,六点起床,困到不行,整整坚持了两个月,终于拿到全班第一。连打电脑游戏都非爆机不可,有个宝箱没有拿到,她就重读昨天的档,有条支线干不过去她能一直刷一个月……更不要说非保P大读书、非到爱未实习、非进澎湃工作了。
要命……
…………
第二天,扬清集团互联网加总裁办公室。
邵君理的私人助理章锦曦将文件放下,看看皮椅上面眉目俊朗的男人,突然说:“还有一件事……”
“说,”邵君理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婆婆妈妈。”
“是这样,”章锦曦说,“阮小姐,昨晚12点左右打算卖掉房子。”
邵君理手顿在原处,两道长眉狠狠一拧。
一分钟后,他才问:“你怎么知道?”
章锦曦的眉目顺从:“自从邵总那次半夜接人回家,我就写了一个程序,电脑每天在百-度上搜索两遍,如果某个新的网页提到阮小姐的名字、电话,程序就会自动给我发送邮件,带链接。”
邵君理抬眼,感到不可思议,说:“你倒机灵。”
章锦曦十分谦逊,回答:“没有您和阮总机灵。”
邵君理盯着他的助理足足有十秒钟,才又开口:“哪儿学的马屁?拍这么溜。”
章锦曦继续谦恭:“没有阮总拍的溜。”
这回,即使是邵君理,都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