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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方心中的确为难,倒不是因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是因为他原先根本不爱管闲事,更何况是这么大的“闲事”?
有句老话叫“江湖血冷,久医成疲”。比如一个医生见的病患多了,对生离死别一类的场景就不会那么感姓,比普通人冷漠。而在江湖上混,见到别人设的各种局,无法是自己小心不上当罢了,或者私下提醒身边亲近的人,除非牵扯到自己身上,一般不会主动管闲事去拆台。
一方面是因为遇见的太多了,想管也管不过来,久而久之也就变得冷漠。另一方面就算管了,偶尔出手拆了别人设的骗局也往往吃力不讨好,得到帮助的人未必能真谢你,而得罪的人一定会恨你。这样的事情多了,足以让你混不下去,所以自古就有“走江湖互不拆棚”的说法,也是一种无奈。
自古很多江湖门派也有自律规矩,比如钓丁惩治贪吝之欲,设局针对为富不仁等等,但在游方看来,这些无非是找“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一类的借口往脸上贴金而已,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所以说身入江湖,良心就让狗吃了一半,此正所谓江湖血冷。
具体到玉玺拍卖会的这种事情,游方就更不会想管闲事了,还有另一层原因。有资格去竞拍肯一掷千金的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有着天文数字的财产,游方这种小小的北漂,犯得着为他们艹心吗?而吴老的想法显然不同,似乎是从另一个更深远的角度去看问题,而非拘泥于简单的一人一事。那没想到这位看似举止淡然的老先生,竟有这样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过热心肠。
按照通常的习惯,游方把事情说穿了,提醒身边的人莫要上当或跟着起哄也就到此为止。但在吴屏东老先生面前却不好不继续答话,否则总觉得对不起人家的一番关怀。此刻又想起离开家乡前,莫家原的莫老太公特意嘱咐的一句话“人在江湖,心可以冷静,但人不能麻木”,心里一翻个,还是开口了。
游方指着电脑屏幕道:“办法倒不是没有,要是能见到实物就好了,这是玉器,能上手最好。”
所谓“上手”是古玩界术语,指用手去抚mo、感觉、把玩,它在鉴定中曾很重要,而现代很多珍贵文物从保护的角度是不便直接上手的,但玉器例外。鉴定或保养玉器都讲究直接用手把玩,上手的时间越长玉的品相越好,这在过去称为养玉或盘玉,也是中国古代玉文化的一部分。
一听这话似乎有门,吴老赶紧递过一个铜版纸大信封道:“实物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保险柜里,你我是不可能见到了,但这里有一套各个角度的高清照片,拍照的光线非常好,绝对是没有人工修饰过的原件,纽约玉翀阁古董商行给我寄来的,凑合着看看吧。”
游方打开信封抽出照片看了半天,眼神却有些漫不经心,不知在想些什么。吴老不解的问:“照片上能看出什么办法来?这件东西不需要你我鉴定啊。”
游方笑了笑,放下照片反问道:“您老估计一下,这东西会拍到什么价?”
吴老:“既然本就是一个局,那就难说了,不能以正常道理计。但现在已经有人故意放出风声,假借市场预测的名义,说至少要在四千万人民币以上。”
游方岔开话题又问了一句:“去年在香港拍出天价的‘乾隆御笔’白玉玺,你见过照片吗?”
吴老感叹道:“不仅见过照片,当时我还特意去了香港一趟,在拍卖会上见过实物,无论是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无可挑剔的羊脂玉雕珍品,不愧是皇家玉玺,国宝级文物。”
游方:“我也见过照片,不怕您老笑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的羊脂玉!这几年羊脂玉在国内炒得很高,仅那样一块毫无瑕疵的极品羊脂玉料,就算不是古代玉玺,卖个上百万也不稀奇。……而你再看看这件‘八征耄念之宝’,号称是和田青玉,用料从玉玺的角度可是太次了。看照片虽然不如上手断的真切,但换一种同样品相的普通玉料,我去矿产地收的话,要价一百都嫌高,外行人可能不清楚,其实石头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贵。”
吴老提醒道:“玉料虽不是极品,品相也不是最好,但人家卖的不是石头,就是中国皇家玉玺的概念。”
游方一撇嘴:“品相岂止不好,这件所谓的‘八征耄念之宝’用料低劣,造型与雕工也是又笨又丑,除非乾隆脑袋有病还瞎了眼,才会拿它当玉玺!”
吴老一皱眉:“你这么说就太武断了,而且太夸张!以苏富比在国际艺术品收藏界的地位,拿出来镇场的东西至少能说得过去。况且你没见过实物就说这种话,不符合我们这一专业务求严谨的治学精神。……嗯,你笑什么?”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却发现一旁的游方神情有异,笑得很是狡猾鬼祟,忍不住开口发问。
游方眨了眨眼睛:“吴老忘了今天叫我来的目的吗?您是想讨论治学精神,还是想知道江湖上‘拆棚’的手段?”
吴老怔了怔,额上的抬头纹更深了:“你想说它是赝品?可是我们在这里说这些,没什么用处,苏富比既然将它推出来,就有权威鉴定的程序,大多数人也会相信。”
游方还在笑:“我可没要您老说它是赝品,虽然这方玉玺的品相不太好,仅仅看照片,我认为有五成可能是赝品,但没有见到实物,而且苏富比国际拍卖会那种场合也不好乱开玩笑。正如您老所说,这不符合专业严谨的治学精神。”
吴老:“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痛快点!”
“您老只需讲一个故事……,而且应该这样去讲……。我刚才说未尝没有办法搅局拆棚,但这个办法对我这种人没用,而以您老的身份地位,却是很有可能成功的。像蔡铭超先生那种搅局的手段等于是公开掀桌子,而真正的江湖高手暗中拆棚都是不上台面的,外行人也看不出痕迹。”游方凑近了,小声说了一番话。
听完之后,吴老将信将疑:“这样就行?除了麻烦一些,其他的倒也不复杂。”
游方笑道:“这个故事有讲究,您一定要私下里说,对象都是您接触过的、在文物鉴定界有身份、有名望的专家,特别是故宫博物院的那一批还有香港那边的熟人,尽量不要漏掉。一定不能公开,以学术讨论的名义,哪怕是放低一点身段,私下里的请教也行。要注意低调,可以只字不提这件东西的真假,同时将你掌握的照片和资料尽量详细的提供给对方。”
吴老微微皱了皱眉:“不下结论,不公开,就是请教学术问题?隔着这么远的亚欧大陆,只有半个月时间,能搅黄伦敦那一场拍卖会?”
游方:“越低调越好,只要将故事传出去就行。您可别小看那帮跨到古玩界的文物专家,公开捧一件东西可以妙笔生花,私下里损一件东西那也是毒舌犀利,更何况那方玉玺品相确实有问题,想挑毛病还不容易?造型、玉质、雕工哪一条不能挑,正是他们显水平的时候!
您老是考古发掘与文物保护方面的专家,一心做学问培养人才,但是跨界搞古玩的那批人可不一样。这个世界很大,但是圈子很小,您想一想那些有心又有钱去竞拍玉玺的、真正的大买家,又都是什么心态?”
玉玺是中国古代皇权的象征,但是今天在境外成了一种可交易的收藏品。真正的大富大贵之人,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更会追求普通人所没有的享受与体验。买一块玉玺回家,平时放在架子上观赏或捧在手中把玩,遐思神游之际,体味数百年前曾号令天下的荣光,呼吸着穿越历史的神秘气息——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还有一些大收藏家,有了足够的财富积累也会追求精神上的自我价值实现,出于民族情感、爱国心或者社会的赞誉,也愿意重金“买回”流落海外的玉玺。肯如此一掷千金的人,玩的就是感觉,眼睛里绝对揉不进沙子,不会花重金给自己心里买回一块疙瘩。
这种人有足够的财势,当然会在私下里向他认为最可靠的专家征求意见,而且不会只征求一个人的意见。既然这是设局钓空子,针对的买家主要就是华人圈中的富豪与收藏家,别忘了这是中国皇家玉玺,谁的意见最可靠?当然不会是戴手套玩玉的那批洋鬼子与假洋鬼子们。
这个圈子其实不算大,这批专家私下里面对“重要客户”说话都倾向于谨慎,而吴屏东提供的资料与所讲的“故事”能引发足够的顾虑,私下里转告“客户”既显得慎重又不用自己负责,而且从专业角度,那方玉玺确实有毛病可挑——如果你硬要挑的话。这么做等于间接在华人圈众买家的心里埋下了一块疙瘩,把感觉搞没了!
这个办法对游方没用,因为他接触不到那个圈子,但对吴屏东是有用的。
吴屏东当然不笨,游方这一问他立刻心领神会,但仍有踌躇思忖之色。游方又一指自己道:“其实我也没让您老撒谎,有熟人曾在潘家园一家古玩城的贵宾室里,好像见过这方玉玺,而且当时还有好几枚一样的。——这个故事是我讲的,我不就是从潘家园出来的?……如果觉得这办法不合适,算我没说,您老本就不必管这种闲事。”
吴老想了想,展开眉头笑了:“年纪轻轻就有老江湖的手段,真是没白混啊,你的办法可够阴的!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假如我真的这么做,有几成把握能搅局?如果成功了,又会是怎样一种状况?”
游方:“有八成可能将这场拍卖搅黄了,但不论是成功失败,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就算这场拍卖没得逞,卖家与幕后人也会硬挺着把它遮掩过去,否则没法继续设下一局,别忘了他们可用保密做借口,不公开买家或卖家的信息。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是苏富比对外宣布拍卖成功,这枚难堪的玉玺被一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神秘买家拍走,至于成交价嘛,很可能与事先放出的风声差不多,就在四千万左右。”
吴老盯着游方,似笑非笑的问:“小伙子,你说的这么清楚,就像能算出来一般?”
游方有点不好意思的抚了抚额头:“这就是江湖惊门术的把戏,看似神机妙算,其实无非是了解其中的门道,知道对方可能会怎样接招。……反正只有半个多月时间,您真想出手管闲事拆棚的话,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但不论结果如何,您老与这件事都将是默默无闻,不为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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