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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的风卷起一片又一片的枯叶,悉悉索索的响个不停。精卫仰起头,举起自己的手,让自己的每根手指去感受风的速度。
忽然想起两年多以前,风也是这般徐徐,也是在这样的湖边,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翠色珊珊。
爱美的她偷偷洗净了自己的脸,放下自己长长的如墨般的头发。
却不想不知何时身后站的那个青衣白面的书生。
那个书生长得很白净,很清秀,他白净的脸庞的边缘在阳光中微微透明,脸上的表情微微错愕和惊艳。
不可否认,当时自己有一点小得意。
当男子当惯了,长发放下来,引得旁的男子瞩目,这本身就能让精卫小小的虚荣心满足了,更何况还是这样长得好看的男子。
“姑娘为何装作男子混入这军营?”
这是子衿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子衿大概从来都不会意识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多么可爱。他会很下意识地低眉微笑,手伸起来作揖,温顺得可爱。
那时他说他叫子衿。
那时精卫说自己叫小卫。
精卫拢了拢自己的衣衫,慢慢地踱回军营里去。
她去一趟天界,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凡间起码有个把月了。自己到底是哪一方的现在还不明显吗?
可是她已经不是很在乎自己的生死了。
她不敢去见爹爹,是因为害怕看见爹爹失望的脸。
与其说是害怕爹爹对自己失望,倒不如说是因为自己对自己失望。
认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力量,一味的任性,胡搅蛮缠地跑出来,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委身于一个敌方的男子,害死了那么多的朋友。
回军营的路上,有小兵发现了自己,早早地飞马回去禀报。
一个又一个像是在行注目礼,看着自己,或呆滞,或愤怒,或惊讶。
精卫很自然地,像是只是出去玩了一趟一般,嘴角微微的翘起,露出两个酒窝,朝着一路上众人的目光微笑。
精卫回到帐篷里的时候,风长硕正在埋着头,拿着书卷。
精卫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
今天的风长硕穿了青绿色的铠甲,很是朝气的模样,只是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风长硕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甚至连嗓子都一如从前清淡温柔:
“你回来了。”
一句看似毫无意义的徒劳的话。
精卫低垂着眸子,点了点头:“嗯,我回来了。”
精卫也回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偌大的豪华的帐子里又寂静成了一片荒凉,精卫觉得自己每个呼吸,都会扰乱这份寂静。
“人间的葡萄我尝过,很甜,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来尝尝吧。”风长硕忽然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书。
时隔两年,他的眉眼依旧是当初湖畔那个清秀的少年。
“不用了,我不想吃。”精卫有些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
“那你困吗?要不你先休息?”风长硕目光从那盘葡萄转到了那张床上。
“我不困。”精卫抿了抿唇。
风长硕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道:“你放心,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我立刻就来陪你。你要是现在睡不着也没关系,我可以先陪你一会,等你睡着了,我再去做那些事。”
不知为什么,精卫觉得现在的风长硕有些凄凉,有些无助。
整个营帐里都漂浮着一种深深的无奈,那种欲盖弥彰的无奈。
“不用了。”精卫纤细的美丽的手握住风长硕无处安放的手臂,“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风长硕微微愣了愣,随即浮出一丝笑:“我们能有什么其他好说的?我相信你就是了。”
精卫慢慢的放下自己的手,脸上的笑容逐渐逐渐一步步冰冷下来。
风长硕脸上的笑容也几乎挂不住,渐渐僵硬。
“风长硕。”精卫一字一句地念着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子衿啊。”风长硕强撑着自欺欺人地说。
“风长硕,你知道我是谁,你应该能猜到我去干了什么。”精卫的脸和声音一样的开始生硬,开始冰冷。
风长硕噤声,徒劳地举起自己的手,却又放下。
“风长硕!你听好了!我是精卫!我叫精卫!我叫神农氏精卫!”精卫声音陡然高亢,决绝又残忍地冲破了这个帐子,一直传到整个军营里。
“我不管你是谁,我是你的丈夫!你只要记好了,我是你丈夫。”风长硕两眼猩红,脸色铁青,用手疯狂地堵住精卫的嘴,我不止要这样,外头的那些将士就听不见。
她的身份那些事情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了,他能刻意去忽略,刻意去忘记,刻意不在乎,可是他不能让别的将士们知道。如果所有的将士们众志成城着要处死她的时候,他没有自己这个信心可以保全她。
精卫的嘴被捂得很紧,让她毫无张嘴的余地。
风长硕慌乱地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保住他的心上人。
可是指尖却开始有液体,黏黏糊糊,温温热热的,带着一股腥味。
知道那液体顺着指尖滴下来,风长硕才看清那是血。
那不是他自己的血,是从精卫嘴里流出来的,鲜红一片,汩汩流出。
“你做什么?”风长硕一下子就全乱了,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的。
精卫趁这个空档,拧开了风长硕的手,换了个站姿,端端正正地站着,倔强地看着他,眼神里既不像愤怒,也不像悲伤。
更像是一种看淡一切的无所畏惧的态度。
“风长硕,你很清楚不是吗?别再自欺欺人了,我们早就完了,在小来死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小卫你别这样,小来的死我也很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叫精卫!”精卫歇斯底里地纠正他,“是你杀了小来,张尽,四儿。从他们死的那一刻起,我和你就注定是仇人。不,从我们出生起,我们就注定是仇人。”
“你到底要跟多少男子纠缠不清?”风长硕攥进了精卫的手腕,“嘭”的一声狠狠地砸在墙壁上,好看的眉眼冷峻又凶残,“我才是你的丈夫!你好好看看,我才是你丈夫!”
“呸!”精卫啐了一口,“你真脏!”
“你说我脏?”风长硕攥得更紧,仿佛要把精卫的手腕折断。
“我要和你解释多少次,你才能相信我和他们只是朋友?”精卫失望极了,反而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需要你相信我了。我不管你思想多龌龊,多么脏,也不管你有多少理由才杀了他们,我们,早完了。”
说早完了那三个字的时候,精卫的嘴角带上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嘲讽。
风长硕讨厌她这样说话,讨厌她那种失望到极致,毫不在乎生死的眼神,更讨厌现在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空虚的感觉。
“风长硕。”精卫嘲讽的笑始终没有褪下,“你要杀了我吗?可是我可是神农氏魁隗的女儿啊,我的用处很大的。”
“小卫,我们真的要走这一步吗?”风长硕的语气稍微软了下来。
“风长硕,我叫精卫,不叫小卫。”精卫固执地去改正他。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风长硕在那一瞬间眼眶就红了,他觉得自己的小卫可能真的不见了,不,更可怕的是,他的小卫早就不见了,可却一直沉迷于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里。
“拿我当人质,你可以用我来威胁我爹。”精卫也心平气和起来。
风长硕有些搞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风长硕,你觉得呢?”精卫偏着头,朝他笑。
“你不可能是想帮我。”风长硕眼眸深了深,“你想自尽,当众自尽,引起神农氏大军的愤怒?”
精卫嗤笑:“风长硕,你向来是聪明的。”
“你休想!”风长硕气急败坏地说,“我绝不会让你如愿!我绝不让你死!我要你这一生都在我手里尝尽折磨。”
精卫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仰天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风长硕呀风长硕,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
风长硕愣了一下,随即气息越发紊乱,仿佛在抓住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一般护住精卫:“你刚才是故意的,故意那么大声,让军营里所有将士都知道你是精卫公主?”
“是。”精卫点点头,“可惜了,你不是一个足够有威信的将军,压不住舆论,必须要向他们低头。”
“休想。”风长硕几乎有些精神错乱地抱住精卫,“你休想从我手中逃脱,他们也休想杀了你。”
精卫笑得很冰凉,她慢慢地推开怅然若失的风长硕。
“你再叫我一遍子衿好不好?”
风长硕冷不防道。
“我死去的朋友不会答应的。”精卫敛声屏气着,仿佛一个最优雅的老妪,缺少了那几分生命精气。
“除了小来,另外那两个不是我杀的。”风长硕声音有些委屈。
精卫抬了抬眼皮,随即又垂下去:“我信也好,不信也罢。左不过是你和你夫人这一家子做的事情罢了。”
“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不一样的。”风长硕再一次的情绪激动起来。
精卫疲惫道:“就算不是你做的,你以为我们还会有可能吗?从你当我的面杀了小来开始,我们之间便横亘了一条命。我那时只是伤心,伤心你的身份,伤心你的残暴,你的凶狠,让我失去了一个挚友。让我彻底断了爱,断了最后一点念想的,是我嫁给你的那天晚上,你和你的夫人在我房间的隔壁,巫山云雨,彻夜未眠。我从那时,便已经失望透顶了。你听懂了吗?我已经失望透顶了。”
精卫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情绪再一度爆发,可是到最后那句失望透顶,依旧忍不住尖了嗓子。
风长硕仿佛受了重击一般,一下子就颓了。
那天晚上,他娶她,却刻意和别的女人在隔壁云雨。他承认,那时候他的心里的确存了一份要侮辱她的心思。那时他满头满脑都觉得,她和小来那些男子暧昧不清,他满心都是妒火,所以他故意那么做,他想让她也尝尝自己满心妒火的滋味。
可是后来她主动靠近,极尽温柔,一心只谈初始风花雪月,丝毫不念后来纠葛情仇,叫他以为一切都已经翻篇了,不在乎了,盖过去了。
可他没想到,原来这些,她都是在乎得要命的,记忆深刻到,几乎想要以毁了她自己作为代价,来毁了他。
“风长硕!你明明是有妻子的,你为什么最初要隐姓埋名了来招惹我?你明明早已经娶了别的女子,为什么还要答应娶我,和我去凡间过凡人的日子?”精卫问道。
“我……”风长硕刚要张口。
“算了。”精卫摆了摆手,“都不重要了。既然我早已经不爱你。怎么处置我,你现在自己看着办吧。不过需要提醒的是,我的身份,外头大军里应该已经传遍了。”
明明上一秒,精卫还能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下一秒却可以那么平静地问自己的结局。
她怎么做到的?她怎么把自己的情绪分成两半,一半把另一半吞得那么干净。
此时的风长硕,相比于一脸坦然的绝望,他更想看到精卫有多一些表情,哪怕是愤怒也好,至少不会让他觉得那么恐慌。
“报!军师求见!”小兵嘹亮的声音响彻大帐。
开始了开始了,他们来了,他们一个个都来逼他了。
精卫勾了勾唇角,满意地闭上眼睛。
“不见!”风长硕没好气地吼道。
精卫早有预料般地不动声色。
过了一会儿,外头又有声响:
报!骠骑将军求见!
报!齐校尉求见!
报!王副将求见!
……
一时之间,外头竟然络绎不绝。
“去见见吧。”许久不说话的精卫突然睁开眼睛,“他们说的,未必就是你不爱听的那些。”
“不见!”风长硕大喝一声,不知是在朝着外头吼,还是被精卫激怒。
精卫叹了口气:“我把你们的位置军需都泄露给那边了,你不愿拿我做人质,就真的一点出路都没有了啊。”
“住嘴!”风长硕突然睁着血红的眼睛饿狠狠地瞪了精卫一眼,“我的女人,我还保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