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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启程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临行前,惠阿霓最后一次慎重地询问宜室:“你下定决心了吗?去留学不是去上海念大学,漂洋过海一走就是三五年。三五年里能变化,会变化的东西太多了。你要考虑清楚。”
“大嫂,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去欧洲。”
“你要不要和盛永伦商量商量?”
“不要!”宜室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是他,我是我。这是我的决定。”
“怎么能说是你的决心?你现在和他的关系能分彼此吗?我约永伦来家里一起吃一顿饭,当作是为你们饯行,好不好?”
“不好。”宜室无情地说道:“大嫂,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吧。我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想惊动任何人。等我走后,你再替我转告他。”
“宜室,我真理解不了。永伦对你一片真情,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无情了?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
宜室满含着眼泪,啜泣道:“大嫂,我正是因为对他有情才会无情啊!相爱容易相处难,我不希望他为我和家人起冲突。盛家重视门楣,我在他们眼里已是失贞,怎么能厚颜无耻嫁给他?即使嫁了,将来我免不了受辱,他避不开因为我和家人嫌隙。大嫂,我不愿过那样的生活……”
惠阿霓长叹,宜室说的是现实中的现实,得不到家人接受和祝福的婚姻,最后的结局莫不是鸡飞狗跳。宜室纵然失洁,但也不会愿意在盛家做小伏低。将来的矛盾避无可避。
“宜室,你可真想清楚了啊。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想得很清楚!”
三位小姐在岳锦然的护送下一路南下,去上海坐船奔赴欧洲。
叽叽喳喳如百灵鸟一样的女孩们一走,家里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大大的房子,没有人声,如同树枝上的空巢。
萍海哭得眼睛肿起来,不自觉就要念叨念叨,“我的好小姐,现在在哪儿呢?有没有吃好、穿好。不要再遇上不靠谱的男人啊。”
“不会的。”惠阿霓搂着萍海的肩,安慰她道:“我相信宜室的人生是先苦后甜,她把所有的苦吃完,剩下的就全是甜。”
萍海哭着点头,“如果能真是那样才好。少奶奶,大家都以为我爱对宜室小姐碎碎念,是不喜欢她做事磨叽。其实我是心里疼她。知道她心最善、最没脾气。我是怕她被人欺负啊。没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小姐真是可怜……”
“我知道,我知道。”惠阿霓缩了缩鼻子。“她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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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走,有人来。世界就是如此循环往复。
宜室前脚上火车离开松岛,万泽后脚从火车上下来。对于松岛的一景一物,万泽并不陌生。他曾在这陪读过一年。那时候,他们舒舒服服地坐飞机转火车,一路欣赏北国风光,一路悠闲自得。这次,他冒着封锁和炮火,千里迢迢。坐一节火车,坐一段汽车,坐一截牛车,还骑了马,两支老腿硬扛着爬了山,可说是经历千辛万苦总算到了松岛。
六月的松岛气温最是宜人的时候,持续的战争消耗了大家的紧张。在最重要的战争漩涡中心,气氛反而比外围平静得多。万泽不敢耽搁,拿着地址赶到中央饭店。盛永伦看见门口的万泽,眨了三四次眼睛。
“万……万泽!你怎么来了?”
“少爷!”万泽老泪纵横的抱住他,风尘仆仆的脸上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流下深深的几道沟壑。
“是伯父让你来的吗?伯父是不是原谅我了?”盛永伦激动地问。
“老爷才没有说原谅你。”万泽用黑色的手擦着眼泪,揉得脸上像花猫一样,“少爷,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老太太知道你被流弹打中,差点吓死,我们都快急死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被流弹袭击?报纸上没有说是我,只说是渣打银行职员啊。”
万泽真是不善说谎,支支吾吾说道:“……是宜室小姐,她写信来……告诉我们的……”
“宜室写信给你们的?”盛永伦的心里升起一种不祥之感,“是她叫你来的吗?她在信上还说了什么?”
万泽嘴一哆嗦,心虚地说道:“没……没有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
她写信去广州,盛观恒马上就把万泽派来,不可能只说他受伤的事。
“万泽!”
“少爷,我不能说!”
“好,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他转身去取衣服,就要往外走。被万泽拖住,“少爷,你何必为难人呢!宜室小姐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老爷看了她的信,都说,可惜,这么好的姑娘,难得至情至性,就是所托非人……”
“什么叫所托非人?宜室是被欺骗的受害者,这都是王焕之的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一边说她好,一边又阻止我和她来往!”
万泽呐呐说道:“这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明明就是一回事!万泽,你和大伯一样虚伪,别让我看不起你们!”
“少爷、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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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惠阿霓收拾。她怎么和盛永伦开口?这不,还没想好怎么说呢,盛永伦就找上门来。
惠阿霓不管,非要拉着上官博彦一起。她的理由非常充分,长兄如父。上官厉不在,博彦就是宜室的家长。
博彦拿妻子没有办法,战争胶着,他难得从军中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处理这谁都不沾的烫手山芋。更重要的是,宜室和盛永伦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啊。他忙战事都忙得不可开胶,哪有心情应付这些家长里短。
“你——就不能自己把他打发走吗?”上官博彦嘀嘀咕咕抱怨。
“总不能永远让我做坏人吧!”惠阿霓拒绝得颇有道理。
萍海引着盛永伦进来,他一脸肃穆,瞧得惠阿霓十分紧张。宜室一句告别的话都不留下,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永伦,你来了。快坐,萍海,泡两壶好茶来。”她笑着招呼,尽力摆出往常的表情。旁人看不出异常,却难逃丈夫的眼睛。上官博彦看着妻子,觉得留下来也并不那么坏。他附在她耳边笑道:“真难得看见你紧张一次。”
阿霓用手肘撞了撞他厚实的胸膛,小声道:“有什么办法,我心虚呗!看着他总像干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要不我走,你留下!”
博彦笑着,不动声色拖住她的胳膊。不轻不重的力,正好把她留下,又不至于弄痛她,“我命令你,坐下!”
盛永伦有些吃惊,没想到上官博彦也在,见他英姿笔挺,目光如鹰,果然一身英武气。他上前一步,道:“上官少帅。”
他的称谓让博彦暗暗吃一惊,淡淡说道:“盛先生,家父和令尊是故交。我们就不要拘礼。你称我博彦即可。”
盛永伦一点都不客气,马上说道:“可以,我就和宜室一样叫你博彦哥哥吧。”
“好啊。”博彦微微笑道。他还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就是和宜室一样。不过,这个男人他喜欢。大方又富有热情,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毫不犹豫向着自己的目标进发。比那欲说还休的王焕之好得多。从宜室订婚伊始,博彦和王焕之得关系就比较一般。兄弟中,王焕之走得近的,也只是二弟上官嘉禾。而现在,不提嘉禾也罢。
“我也和宜室一样,叫你永伦。永伦,坐——”博彦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是啊,永伦,你先坐。我们坐下慢慢说。”惠阿霓脸上笑着,心里还在打鼓,该怎么开口和盛永伦说宜室的事。她决定还是迂回着比较好,慢慢告诉他。
料没想到,盛永伦开门见山,直接对上官博彦说道:“博彦哥哥,我长话短说,我要向你提亲,我要娶宜室为妻。”
博彦看着身边的妻子,惠阿霓同样是一脸为难,“……提亲啊,这事吧……”女主角都不在,她怎么来答应?
盛永伦略一沉思,从怀里拿出一方形锦盒推到两人面前。惠阿霓不知何解,在博彦的示意下,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锦盒里装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翡翠项链。
“噫?这不是我拿去渣打银行做抵押的古董吗?”惠阿霓把项链拿在手里把玩着,不解地问道:“怎么在你那儿?”
“是的。这串项链确实是上官夫人拿去做抵押的项链。但这不是上官家的东西,是我盛家的东西。当年,我伯父拿着这串项链向上官伯父提亲,恳请上官伯父把宜室嫁给我。虽然后来我和宜室婚姻不成,这串项链我们也没有拿回去。”
惠阿霓抚摸着璀璨夺目的珠宝,感慨地说道:“家翁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这项链和翡翠西瓜一起锁在保险箱里。我只以为这项链也是古董就拿去银行。现在回到你的手上也算物归原主。”
“不!”盛永伦认真地说道:“这项链交到宜室手上才是真的物归原主。”
惠阿霓呵呵干笑,把项链放回锦盒,“这件事,家翁几年前也没做成宜室的主,我们就更——”
“项链当然不是聘礼。如果宜室嫁给我,我愿意出钱帮你们购买德式枪械!”
惠阿霓冷下脸来,不高兴地说道:“盛先生,你说这话就有点过份了!我们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再困难也不会把宜室的幸福当筹码。”
“上官夫人,我不是要买婚姻。我是诚心想要帮助上官家。我的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所有支持日本人的人都是我的仇人。上官伯父是坚决的抗日者,抗日军队遇到困难,如同我自己遇到困难。我帮助你们是理所当然。这笔钱,早在上海我就要给宜室,是她不肯收又退了回来。我现在把钱交给你们去对抗日本人也算物尽其用。”
听他这么说,惠阿霓的神色才稍缓和下来。“谢谢你的好意,但这笔钱宜室已经退回去,我们也不会收。德式武器的钱,我们自己会想办法。战争不是一日两日,这不仅仅是松岛与奉州的战争,更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我和博彦、还有上官家的所有人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博彦,你说是不是?”
一直不说话的博彦,点了点头,终于开口道:“永伦,我们回到事情的本身。不谈战争,也不谈钱财。我问你,世上这么多女孩,你为什么执着宜室一人?你和宜室在一起,注定会有很多风波。你要承受许多人异样的目光,这些人不是外人,他们就是你的身边人。生活很具体,落在每一件小事上,不能凭一时的头脑发热作下决定。如其婚后来后悔,现在就要思考清楚。我是宜室的哥哥,当然希望她幸福,有个好归宿。我相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愿,也是我父亲的心愿。当初他没有答应婚事,却收下项链慎重地收在保险箱中。也许在他心目中,比起王焕之,你是他更喜欢的女婿人选。可能他也想着,在某一天宜室能更改自己的决定。但是今非昔比。你也许还是四年前的你,宜室却不是四年前的宜室。她满身风霜,一身伤痕。她的过去,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我问你介意吗?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会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相信她,爱护她,给她以保护吗?”
上官博彦的眼睛炯炯有神,透出坚毅,“如果你有一丝一毫的疑虑,就请带着你的项链和求婚一起回去。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
盛永伦没有半刻犹豫,“博彦哥哥,你要说我一点都不介意是假的。但我介意的不是宜室的过去。是我在这四年中的缺席。许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没有去留学,如果我一直在她身边,或者说当年早一点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表现得成熟一些,更理智一些,宜室的选择会不会改变?我说过许多次,宜室没有任何错。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人。但这不是过错,是一个人最珍贵的部分。如果她没有这些缺点,她就不是她,也不是我喜欢和深爱的她。我深爱宜室,爱她现在,她的未来,包括她的过去。爱情是珍珠,但它的内核是沙粒。我喜欢珍珠,所以更爱沙粒。”
他说得那么坦诚,表达得那么恳切。听得惠阿霓唏嘘,萍海垂泪。博彦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盛永伦说得很对,除了婴儿每个人都有过去。有历史不丢脸,一张白纸也没有什么可歌颂。
惠阿霓哽咽地说道:“永伦,你早一点来就好了。现在太晚了……”
“不晚!怎么会晚呢?”博彦站起来,大声说道:“盛永伦,你快去追她,宜室现在在上海!”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