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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街面上的人多了起来,再多,也是多的日本人。各式各样的和服女人相携从她身边而过。夹在她们中间,宜室反而似一个外国人。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不令自己露出胆怯,海佳不紧不慢跟在她的身后。
宜室心细如发,留意到海佳在经过每一个日本人的商铺时,目光都会在店主的招牌上停留几秒。特别是在和服店和和果子店时,她的目光停留得更久。其中的道理不言而喻,没有人会留意自己看不懂的东西。
“海佳,你会日文。”她的口吻不是询问,是笃定。
海佳慌张的摇头,“不、不、不。太太,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日本人,我只是在学校学过一点点日文而已。”
宜室冷笑,“我误会什么?误会的人应该是你自己。我根本就没问过你是不是日本人。”
海佳脸色雪白,说不出话来。
宜室心头发寒,住日租界、请日籍佣人,一切都是王焕之在安排。她出于信任一点没有过问和怀疑,结果……
她越走越快,马上就要越过租界的街面。海佳突然挡住她的去路,“太太,太太,不可以出租界!”
“为什么?”宜室生气地说道。
“先生说了,世道不平,租界外不安全!”
宜室怒不可遏地说道:“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为什么说租界安全,出了租界就不安全?在这里,在你眼睛所能看到的所有地方都是中国的土地!”
海佳从没有见宜室发过脾气,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宜室自生一会闷气,觉得自己朝一个小女孩发脾气也不应该。海佳不过按吩咐办事。
“你放心,我只是去一趟学校,并不是是很危险的地方。”
海佳马上说道:“太太,你别生气。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就是。”
主仆二人坐上电车,随着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长湿满满的路面上行驶。电车上昏惨惨的,每一个人都像戴了面具一样,麻木和沉默。他们的表情统一划地看着窗外。
电车经过渣打银行,宜室不由自主地握紧车把,一直凝视银行大门。等车开过去了,她还在回头。
面对海佳的好奇,宜室解释道:“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上班。”
“我们下车去拜访你这位朋友?”海佳试探地问。
“你能为我保密不告诉先生吗?”宜室开玩笑的说道。
“能。”海佳飞速地答道。答完才觉失言,她转头,忐忑地看着宜室。
她毫无反应,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扬起嘴唇苦笑,猜的果然没错。海佳就是王焕之派来监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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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焕之送走嘉禾回来,不见宜室,才知道她出门了。
“宜室有没有说她去哪?”
“没有。”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也没有。”
“谁跟着一起出去的?”
“是海佳。”
小巧是个闷葫芦,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他请海佳回来是正确的。
王焕之回到书房,静静点上一支烟。他在书房愁坐,一会站起,一会坐下,一会拿起电话,一会把电话放下。此时,他进退两难,因为心里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后悔药可吃!
他愣看着桌上的电话出神。直到书房外传来“跺、跺、跺”的脚步声。他心头猛然一惊,匆匆把手从电话上收回来。
“先生,我是海佳。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是。”
“宜室回来了?”
“是。”
“她去了哪些地方,和什么人见面?”
“太太去了学校……”听完海佳的报告,王焕之的脸色冷得像冰雕一样。
“先生,不是我不拦着太太,实在……”海佳捏着手指头,小声说道:“你……你去看看太太吧,她回家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
王焕之挥手示意海佳出去。
他为宜室造了一张网,把她重重包裹在里面。
搬到日租界,几乎断了宜室和外界所有的联系。改了地址,上官家的人联系不上她,所谓的电报是伪造的。宜室写回去的信每次都被海佳重新带回来。就连她看的报纸,也是精心准备的假新闻。她的世界一切安好,歌舞升平,如同坐在井里,蒙在鼓里。
王焕之现在唯一迫切要做、想做的就是在谎言拆穿前送她离开。
去美国吧,遥远的国度,离开这些是是非非。等到尘埃落定,他会亲自过去,跪在她的面前求她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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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从学校回来,心情越发低落。今天去学校,本来想找老师咨询如何办理休学。她想的是暂时先休学一到两年,等从美国回来再继续未完的学业。没想到,老师很直接的告诉她,早几天她的丈夫已经替她办了正式的退学手续!
退学!
宜室如遭雷击。
老师看她不相信,把王焕之签字的文件拿出来,指着他苍劲有力的笔迹问道:“王焕之,是你先生吗?”
她低着头,贝齿紧紧咬着嘴唇,不能说不是。
“听说,你们马上要去美国,真是恭喜你们。”
宜室失魂落魄从学校出来,像游魂一样回到家。不管海佳说什么、问什么都一声不吭。
王焕之听了海佳的报告,赶紧走到卧室。宜室背对着门,和衣躺在床上,他深吸两口气,走过去搂着她的肩哄道:“宜室,不要生气。我是为你好——”
“你哪里是为我好?”她甩开他的手,“你擅作主张,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想到半途而废的学业,她红了眼眶,簌簌地扑下金豆子。
“你听我说完,”他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搂在怀里,冰冷的鼻头像小狗一样蹭着她的脸,“我开始去学校也是想为你办休学,可老师说,你上学期有两门功课未及格。如果要办休学,必须先把这两门功课先补考,补考是在下学期开学之时。你说——按这个时间,补考的时候你还在美国,回不来。即使回来了,补考再不及格,还是要被强制退学。”
“你怎么知道,我考试还会不及格?”宜室用拳头扑打他的胸膛,“你这是在咒我!”
他也不躲开,“我打听了一下,你这次不及格的是物理和数学……”他知,数理化是她的弱项。
她气呼呼地在他胸膛上又砸下一记粉拳头,“瞧不起人。”
橘黄的暖光下,她的脸比海棠花还娇美,柔白的皮肤,没有一个毛孔。
“宜室……”他倾过身把她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她推拒着他,“不行!王焕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急风骤雨压过来,分得她根本没有反抗的权利。
“……我们结婚吧。”午夜人静,他潮湿的额抵着她的额,身上的汗水融合成小溪。
她咬着牙,半低着眼睑,不喜欢他把终身大事拿在床第之间来谈。这样即使答应了,也总有点……意难平。
“再等等吧……”
“还等什么?”他像急风骤雨一样在她身上起伏,高高叠叠像啄食的小鸟。她被欲望冲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激情退去后,睁眼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的呼吸。空虚像潮水爬上她的皮肤。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她感到四周都是松软的沙,身体在不停地往沙里沉陷。
她想呼救,想大喊救命。拼尽全力挣扎,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王焕之并未深睡,宜室的辗转,他看在眼里,焦急如焚,还不能表现出来。
现在,他想的,能做的是尽快送宜室离开。陪美智子去美国治疗是他的幌子罢了,美智子的病送到哪里都好不了。松岛和奉州的战况已经进入胶着,没有钱,没有德式装备,松岛毫无得胜的希望。
最近两年,王靖荛对上官厉越来越多不满,早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想要大干一场。他在和王焕之最近的一次见面时,搂着他的肩豪气万千地说:“现在世道变了,皇帝都没有了!手里有枪,谁都能做皇帝!焕之,只要我们努力,说不定将来你比博彦还要厉害!”
王靖荛有反心,上官厉亦不是傻瓜。都是山上的老狐狸,谁能骗谁啊。他还没来得及安内,外敌就杀了过来。此状之下,必须要先攘外!
松岛和奉州的大战成为王靖荛的救命索,他悄悄联络上奉州的宋家,准备里应外合把上官家收拾个干干净净!
一切准备停当,只差一场东风。
何谓东风?
东风就是上官厉的行踪!
再也没有比暗杀主帅代价更小,更划算的买卖。上官厉死了,松岛的上官军便会兵败如山倒,胜利就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今天,这场东风不经意就吹开在王焕之的书房。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上官嘉禾就把上官厉的行踪露给了他。
上官嘉禾很得意,他花了两年时间布下的局终于到了收梢的时候。兰格志股票扎紧了口袋把套在里面的贪婪之人一收而尽。他赚得盆满钵满,富可敌国。更重要的是,报了此生大怨,血洗心中多年的怨恨和委屈。
“焕之,如果你经历过我的一切就不会觉得我狠心。我的父亲对我、对我母亲比我做的要心狠十倍!”嘉禾慷慨的拿出一张支票,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拿着这些钱带着你的母亲和宜室一起去美国吧。不要有任何幻想,我父亲如果知晓你的母亲是日本人,他是宁可宜室死去,也不会把她嫁给你的。”
王焕之的嘴角抽动着,不抱指望又忍不住说道:“我和宜室真心相爱,伯父也许会……”
上官嘉禾拍拍他的肩,用过来人的身份,同情地道:“爱情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对于他们来说,爱一个人,为一个人可以去死,想要被珍惜的心情,如同皮鞋上的灰尘。在他的心目中,你珍视的东西连皮鞋都不是。”说完,他笑起来。笑容中满腔苦涩,转身看向窗外辽远的天空,“如果你想试一下的话,我不会反对。”
“我想发电报回松岛和伯父商量一下,你说可行吗?”王焕之试探的问。
“行啊,”上官嘉禾扭头,微笑地说道:“不过,想发电报去可要赶在下周之前,下周之后我父亲就要去刺陵亲自指挥战斗。想联络在战场上的主帅就不容易啰。”
王焕之心跳得厉害,万万没想到消息得来全不费功夫,机会就这样突然地来到他的眼前。
刺陵和燕荡是松岛的门户,是火力和屯兵最多的地方。上官厉在这个时候敢去刺陵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要以刺陵为中心发起总攻?
这是非常有利的情报!
他是该把情报马上报给王靖荛,还是先告诉玉支?
无论告诉谁,结局他都不敢想。消息一旦送出去,接下来的事情就非他能控制。
曾默默祈祷,希望一切快快结束,现在又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如果宜室知道真相,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定会恨他至死吧。
昙花开了,又匆匆凋谢。所有的故事,终于要到谢幕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