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他要杀我

谷雨白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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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焕之……王焕之……”

    宜室在梦靥中拼命嘶叫,想要发出声音,口腔中却只发出梦呓般的低语。

    “走开、走开!你走开!”

    “宜室,宜室!”

    “不……不……不要碰我,不要……”

    “……宜室、宜室!快醒醒!”宜家猛力拍打着妹妹的脸,试图把她从连连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自从三天前王焕之把宜室送来后,宜室就一直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她脖子上的掐痕触目惊心。宜家不敢揣测是谁下此狠手。

    是王焕之?亦或是别人?

    “——不要、不要——”

    宜室在梦中惊恐地挣扎起来,手脚僵直,表情扭曲。吓得宜家拼命叫她、拍她、推她。

    “宜室,你醒醒,不要睡了,不要睡了!”

    迷糊中,宜室感到脸颊上有一双冰冰凉凉的手在扑打她巴掌。逼得她不得不渐渐睁开眼睛,凝神半刻后,才后知后觉喊道:“大姐!”

    宜家激动地握住宜室的手,眼泪刷刷往下,“宜室,是我。”

    “大姐,真的是你!”宜室鼻头发酸,伸手想要抱住姐姐。结果,稍加活动,脖子上的剧痛即如闪电一样向袭来。她憋不住剧烈地咳嗽,脸色雪白。

    “你没事吧?”

    宜家用手轻抚着她的背脊,宜室摇摇头,濒死的恐惧再一次回到她的脑海。她抓紧宜家的手,惧怕地说道:“大姐,大姐,他想杀了我!他真的想要杀了我!”

    “谁啊,你说谁?”

    “王焕之、王焕之!他——他——”想起恐怖的一幕,她额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宜家抱住妹妹,把她的头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宜室,不要想了!现在想要杀我们的人太多了……我们……必须要自己坚强……”接下去的话,说不出口。宜室也骤然明白,现在情势危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大姐!”滴滴答答的眼泪,如雨般坠下。宜室抱着姐姐痛哭失声。王焕之要杀她这件事,像刀刃一样深深插在她的胸口,疼痛难当,疼痛难忍。爱人之间都起了杀心,往昔一切的恩爱就都不复存在。她已经完完全全不认识王焕之,这个男人和她记忆中的男人已经判若两人。

    他背叛她,背叛他们的感情,现在……还想要杀她!不仅仅如此,他还在帮日本人做事。他——真让她又气愤又羞愧!

    看见宜室哭得声嘶力竭,宜家感同身受。她和宜室一样,夹杂在夫家和娘家之间。她为宋家生儿育女,宋家却联合王靖荛杀她父亲兄弟。

    两姐妹抱头痛哭,真个哭得天昏地暗。哭到最后,耗尽全身的力气和眼泪,趴在床上默默无言。

    “宜室,不要灰心。我守得云开终见月,我们会熬过去的。大哥大嫂不会不管我们,母亲也不会。”

    会吗?还有这个可能吗?宜室不自信地想:她们现在视同被王焕之软禁,松岛对她们的境况一无所知。岳锦然和宜画、宜维在去英国的船上,要得她们到达英国再写信回松岛,半年时间都过去了。再说,两军交战,她俩人在敌军手里,终究是掣肘。俗话说,等人救,不如自救。有什么比自己救自己更快速、更尽心!她擦干眼泪,忍着疼,一骨碌坐起来,问道:“大姐,这里是哪里?”

    不待宜家回答,她即赤着脚跳下床,跑到门边摇晃门栓,接着又跑到窗边。木质窗户被钉子钉得死紧,里面还用铁丝焊得牢牢。

    宜室从细小的钢丝网眼中望出去,发现窗外的风景熟悉得很。这是上海日租界,她曾住过的小楼。从窗户望出去,街道、风景曾如旧。

    “姐姐,这是我以前住过。”说到这里,她拼命用血肉指头去拉扯铁网。

    “宜室,没有用的。你别把自己弄伤了。”宜家拉住妹妹的手,她的手指被铁丝割得血肉模糊。

    宜室颓然地滑向地面,十指连心,她倒抽凉气。宜家心疼不已,拿起摇铃疯狂地摇晃。摇完之后,她又跑去疯狂地拍打房门,“来人啊,快来人!”

    “什么事?”门外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

    “我要医药箱,我妹妹的手受伤了!”

    好一会儿,门锁转动。美智子坐在轮椅上,费力地转动车轮缓缓进来。她的膝盖上放着宜家所说要的医药箱。

    “拿去!”美智子把银色的医药箱扔掷到地板上,医药箱嘭地一声散开,里面的药品、药水、棉签散落一地。

    宜家惊愕地打量着轮椅上的美智子,她脚踩着木屐,穿着红底白花的日式和服,身形枯瘦,面如白纸,唇似血红。笨重的发髻像要将她的脖子压歪,她偏悬着脑袋无力靠在轮椅上。

    进来之后,美智子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宜室。她用混黄的眼珠端凝、审视。

    “她是谁?”宜家在妹妹耳边悄声问。

    “她是美智子夫人。”

    “美智子夫人是谁?”宜家问:“她是日本人吗?”

    “她不仅是日本人,还是王焕之的母亲。”

    “啊?!”宜家惊讶地忘记把嘴巴捂住,指着轮椅上的美智子大声道:“你说什么?王焕之是日本人!”

    “半个。”

    半个!半个日本人也是日本人啊!

    宜室不理宜家,她盯看着美智子,不相信美智子来就是好心地送药来。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美智子轻蔑的语气让宜室心里怒气沸腾,她回敬道:“托你的福,我还没死。”

    “哼——”美智子冷笑,“关在这里也很死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和我待在同一屋檐下。如果你能放我走——”

    “我为什么要放你走?”美智子发出尖叫,手掌用力拍击着轮椅的扶手,“焕之那个傻瓜、傻瓜!就不应该带你回来!你这个肮脏的支那人!”

    宜室被彻底激怒,毫不示弱地指着美智子嚷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吗?和你们待在一起才让人感到窒息!你口口声声肮脏的支那人、支那人!可别忘了,王靖荛是支那人,王焕之就是支

    那人的孩子,而你则生下支那人的孩子!要论肮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不过你!”

    “咻”的,一把短刀贴着宜室飞过来,宜家眼明手快把妹妹推到一边。短刀深深插进地板中。

    “你,你想干什么?”宜家气得发抖。

    美智子冷言冷语地说道:“我想看着你们死!”

    “你——”若不是宜室拉着,宜家真要冲上去踹她两脚。

    美智子摇着轮椅出去,房门再一次被锁上,宜家气咻咻地说道:“就冲她这德性,幸好你和王焕之解除了婚约。不然,真嫁过去天天面对这样一个婆婆可怎么得了?”

    “是啊。”这件事宜室很感谢大嫂惠阿霓。如果不是她登报声明解除婚约,宜室和王焕之就还是未婚夫妻。恐怕一辈子都要纠缠不清。

    宜室跪在地上把短刀抽出来,这是一把极锋利的小刀,短小精致,刀口极快。插在地板上有寸深。她把刀拿在手里,银色的刀面散发出冰冷的寒光。

    宜家对着姐姐道:“看来,美智子也并非十恶不赦。你看,她就给我们留下好东西。”说完,她把刀递给宜家,“姐姐,你把刀收好。可以给你防身。”

    宜家双手把刀接住,凝视片刻,藏到床垫之下。藏好刀后,瞥见宜室被血迹染得污秽的手指。忙把地上散落的药品、棉签、绷带收拢进来。

    “还疼不疼?”宜家用棉签蘸着消毒水在宜室的伤口上轻擦,一边小口地吹着凉气,一边关切地问:“很疼吗?疼你就喊出来。”

    宜室倔强地说道:“不疼。”斗转星移,今时今日的她才知道当初盛永伦为什么喊不出疼。比起心里的伤口,身体上的伤算什么。

    “唉,你这傻丫头,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痛?”

    “我真的没事。”宜室把手收回来,急不可待地说道:“宜家姐姐,快告诉我你怎么来上海的?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和我说说!”

    提起不堪回首之事,宜家长嘘一声,干涩的唇微微发抖,两眉间皱起的皮肤形成深深的峡谷。养尊处优几十年,人到中年遭此恶祸。本来富态的身体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飞速地抽干枯萎,原来丰满的贵夫人干瘪得像小老太。

    “老话一点没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宜室,你说王焕之要杀你。其实宋毅……也要杀我。”

    “啊!?怎么会这样!”宜室倒吸一口冷气。男人变心之后,为什么是一个模样的狠心毒辣!

    宜家抹着满脸泪珠儿,哭着说道:“自从打我嫁到宋家,没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他们全家人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不管我如何做小伏低,宋毅对我从不交心。他身边的女人……远的就不说了。近的,就是小姑宋十和涟月、涟心的家庭教师。你能相信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怎么就这么不要脸?简直是不要脸到极点,连我、我都害臊得抬不起头——”宜家越说越激动,整个手指骨关节都在咯咯作响。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她喉咙里抠出来的。说一次,浑身上下就要伤筋动骨的疼。这些年来,许多话,她想说都没有人说。作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在宋家几乎没有任何自主权。嫁了人方知,世上有少有王熙凤,多是贾迎春!

    宜室握住姐姐的手,陪着她流泪。宜家深吸好几口气,缓缓平复心绪,勉强镇定下来。“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被鬼迷了心窍。原来其实,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不是他,是我!到最后还在相信,还认为我们有两个女儿,他至多是不爱我,而不会对我起杀心!”

    “大姐,别说了!”

    “不,我要说!”宜家的指甲深得要陷入宜室的肉里。激动地说道:“这些话我如果再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宜室,你知道吗?他故意把我从家里骗出来,说要带我去山上的庙里拜拜。我信以为真。没想到,等我们走到半山,我就看见那女的在山腰的凉亭……一看见她,宋毅就拿掏出枪来,我才明白……我慌不择路的跑,跑了好远,直到从崖山上摔了下去。”说到这里,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我的腿……崴了……在崖石上躺了一天。被王焕之的手下找到……然后,就被送到这里。”

    “你在这待了多久?”

    “都快一个月了……”

    说完之后,宜家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下去,像皮球一样瘪瘪的,塌着肩膀毫无精神。她这一生算是完了,娘家回不得,夫家归不得,女儿们也见不到。所有的希望一夕覆灭。

    宜室无力安慰,无法安慰,只能默默陪着罢了。

    时间没有知觉的滑走,窗外的天光渐渐变了颜色。

    佣人依着时间,按时送来饭菜。一日三次,从不间落。饭菜摆上,饭菜冷凉,饭菜又被撤走。一切好像都和她们没有关系一样,她们静静地坐着、呆着,沉默地想着心中事。

    “宜家姐姐,那个女人……我是说涟月和涟心的家庭教师……是不是叫玉支?”

    宜家惊讶地看着宜室,“你怎么知道那个日本女人的名字?你认识她吗?”

    “她、她是日本人?”

    “是啊,”宜家苦笑,“是齐藤大佐介绍来的日文老师。一家的小孩都跟着她学做日本俳句。”

    宜室点点头,又摇摇头。黯然地说道:“我认识……不,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真的认识过她,也没有认识过王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