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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舞会,宜室本来是充满期待。
女孩都喜欢华服、音乐、舞蹈和欢乐。她邀请王焕之,是想两人能更进一步。
王焕之现在来了,还是以王靖荛儿子的身份。他不是无权无势的穷小子,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他姓王就有了匹配她的身份。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欢欣和高兴。欢欣淡淡的,高兴也是淡淡的。只有一句平静的,“是吗?那太好了。”
她的热情像被冰冻住了一样,刀劈斧砍都没有变化。
“宜室,你不高兴吗?”
他拥着她在舞池中旋转,他很高,腿又长,宜室的头几乎贴在他挺硬的西装上。
“没有。”她偏着头在飞速转动的人群中找寻舞池边那一道影子。
她告诉自己,找他是为了提防他突然跑进舞池给她难堪!
可是,什么都没有!
盛永伦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哪里都找不到他。她疑心刚刚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眼错。
“你在找什么?”
“没有,没有。”
她用两个“没有”来否定,她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王焕之身上。
“……前两天真是谢谢你。”她羞赧地低下头,很惭愧。
“错的人又不是你,你怎么好像做错事一样?”
宜室在心里叹息,这个世界上总是这样,当一件坏事发生时,只要牵扯上男女之事,女人总脱不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和闲言碎语。
她被盛永伦非礼过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没有被夺走清白,也无脸见人。
“不要为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应该惭愧的人是他。”
眼泪染在他的衣襟上,她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弄脏了你的礼服。”
“我是不是来得不应该?”他轻轻在她头顶说道:“你看起来非常悲伤。”
“没有。”她慌乱地低语道:“我只是很吃惊罢了,……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是王叔叔的儿子。”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他淡漠地说道:“你不知道,太阳为什么会发光,地球为什么会自转。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都不知道。”
宜室停下舞步,“唉,你说话真让人下不了台。”
“对不起。”王焕之马上抱歉地说道:“宜室,我不是抬杠……是我……心里惶恐。”
“惶恐?你有什么惶恐的?”她眨着大眼睛,对他的话生出一点兴趣。
王焕之微微抿紧薄唇,目光移向舞池中正在喧哗说笑和人勾肩搭臂的王靖荛身上。突然的沉默,像含苞欲放的玫瑰,眼看着就要开放,猛地又回缩起来。
他总是这么欲盖弥彰,突然地沉静。
和王靖荛勾肩搭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官厉。两个老哥俩谈笑着一起来到王焕之和宜室面前。王靖荛骄傲地拍拍王焕之,“焕之,这是上官叔叔,快叫人。”
“上官叔叔。”
上官厉微笑地看着他,目光却别有深意地滑向自己的女儿。
“靖荛老弟你有福气啊。这个孩子气宇轩昂,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
“哪里,哪里,他再有出息也比不上博彦和嘉禾。”
“他们啊,一个鲁,一个闷,都有不足。”
“你呀,就是要求太高。我看,他们一个是英勇,一个是坚毅。”
“你别表扬他们,他们太容易骄傲了。”
“哈哈,哈哈哈。”
“靖荛老弟,你看我们怎么不老,儿女转眼都这么大了。”
“是啊。”王靖荛拉着上官厉道:“走走走,咱们去喝酒去。让小辈们自己耍。他们不打搅我们,我们也不打搅他们。”
“你的这个提议,好,非常好!”
直至舞会散场,宜室也没有再见到盛永伦。
她以为,他会过来找她。哪怕她冷面如霜,他也会来到她的面前,慎重的道歉。
空空的舞池直到暗下最后一盏灯,他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见了,或许根本没来过。
水晶灯下的她喃喃地道:“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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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一场小雨,长长的甬道之上青砖淋淋。
盛永伦被伯父推着走了好几把,他是被盛观恒从舞会中拎出来的。盛观恒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来,亦是怕他在舞会上胡闹,让上官家下不得台。
今天的舞会是为了欢迎袁克栋所举办的舞会,和平京联姻是上官家未来十年大计。如果被永伦毁了,盛家和上官家及袁家都要盛家结下梁子。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盛家是做生意的,利益链中永远处于下风。不和官场人深交,不交恶,也不拉帮结派是为商者的生存之道。
他们在幽暗的街道走了长长一程,离灯火通明的上官家越来越远。细雨打在盛永伦脸上,难掩他的愤愤不满。他每走一步都像要把地面踩穿一样。
“阿伦,听我的话,去法国。”路灯之下,盛观恒的声音消散在蒙蒙雨丝之中,“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坏。很想去找她,拼命倾诉、拼命证明自己才是最爱她的人,证明是她、他们一家人是白痴,是傻瓜,鱼目混珠看错了人。可是,阿伦,这样没有用。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把所有的话忍住。想要打败情敌,并不需要在女人面前献殷勤、没尊严。你只要成为天空中最闪烁的那颗星,她就永远不可能忽略你!”
盛永伦默默咬了咬唇,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慢慢学着接受现实,可又不甘心就这样退出。
“伯父,你没有爱过人,所以不能明白我的痛苦。”
“你现在执着是自己的痛苦,还是她不爱你这件事情?真正无私的爱是不需要回应的,父母爱儿女,从来不会因为儿女不回报他们而改变。如果你只是爱她,即使她不爱你,也不影响你的爱情。但是如果你因为她没有爱你而痛苦,那你就不是真正的爱,你爱的人是你自己!”
“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某一个阶段都会有一段狂热的时候。有些人是迷上一个人、有些人是迷上一件事、有些人是迷恋上一种追求、一种信仰、一种主义!你如此狂热的爱着宜室,像火一样灼伤她。她能不害怕、能不逃跑吗?你这样没有理智的爱感动的只有你自己,在我们看来是好笑、是可怜、是傻。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你要慢慢学着长大,学会控制自己。”
盛永伦低着头,强忍眼眶中的泪水。“伯父,我做不到。”
盛观恒叹然,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十几年前,我在你父亲和母亲身上看到过这种狂热。那时他们刚从巴黎回来,受到革命的洗礼。觉得唯有革命才能救国,民众饱受痛苦的原因就是因为不肯革命。”
盛永伦惊讶,盛观恒从未在他面前主动谈起过他的父母。他依稀记得父母留学回来后,在老宅和伯父、太婆吵了几日几夜,闹着要分家。
“我虽然不知道你父母口中的主义是怎么回事,也不赞成他们的行为,但他们是盛家的子孙。去上海的时候,我给了你父亲一半身家。那笔巨款大得能武装军队也能发起战争。我只是想,有钱总比没钱好。金钱至少能让你们衣食无忧,可以保护你们。没想到,这是那笔钱害死了你的爸爸妈妈——”
盛永伦错愕又惊讶地问:“伯父,你知道是谁杀了我的父母?你知道凶手是谁?你——”
“凶手是——日本人。”
“日本人?是哪个日本人,他为什么要杀我的父母!”
“我虽不能确定是哪个日本人杀害了你的父母,但我能确定就是日本人。因为你父母要把钱捐给革命党,还扬言要用这笔钱去要买最好的美国战舰,组织杀手去日本刺杀天皇。”
“啊?”
雨越下越大,盛永伦分不清脸上的是眼泪还是雨水。他反复地用大手把脸上的雨水抹去,不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该骂爸爸妈妈异想天开,还是赞他们有理想主义!
生为他们的儿子,他觉得他们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
“阿伦,我和太婆不把你父母的死因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害死你的父母?是日本人、是那笔巨款、还是他们信仰的革命?也许这就是狂热的代价!狂热的感情不加克制就是洪水猛兽。你的父母有狂热的理想,他们想要改变世界。他们不知我们的民族遇到的是空前的大难关,不是拥有一支舰队,刺杀日本天皇就能够解决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认识新时代又能领导我们走上新时代的伟大领袖!你爸爸骂我是只知道赚钱的奸商,国家亡了也不抬头看一看……可是永伦,你的父母和我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唯有的是努力之生存,商人努力之经商、工人努力之工作、老师努力之育人!等待那位伟大的领袖横空出世。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希望你像你的父母光有狂热却没有思想。想一想,你那么爱宜室,她可有靠近过你一分。”
大雨把他淋得透湿,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盛永伦哭得不可自抑,他想到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父母惨死在乌洞洞的枪口之下,就像看见宜室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恨他!
狂热是年轻人的特征,而今夜他把热爱留在大雨,深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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