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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鸣鸣,袅袅雾霭遮天蔽日。远轮起航而去,码头上送别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
没有阳光,就觉得阴冷。
上官宜室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身边一件行李都没有。淡蓝色的长膝旗袍,肩膀上拢着一条米白色开米司薄披肩。远远看去,像一汪水掬着一轮明月。
一碰,就散。
张卓阳走到她身边,恭敬地弯腰说道:“宜室小姐,请随我上车。”
“去哪?”她木然地问。
“去了,就自然知道。”
上官宜室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她知道,他身边的人不会轻易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就如他在她面前一样,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是永恒的主题。
宜室注意到来接她的是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这样的车型在繁华的城市并不鲜见。像极了他,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其实一点不普通。
她上了车,还不等看清,张卓阳飞速把车帘拉上。
“阳光刺目。”张卓阳假惺惺地说。
宜室在心里冷笑,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便就是认得街道,遇到巡捕,难道她呼救就会来人救她出水火吗?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想管,唯一想的只是如何救出大姐。
父亲、两个弟弟都因为她死了,她不能再看着上官家的人因为她送命。
宜室浑浑噩噩,不知小车行驶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叫她,才知道车停了。
“宜室小姐,请——”
车外的天已经全暗了下来,小车停在一溜花园洋房前面。不知谁家夜宴,道路两旁塞满了各色崭新时髦的小车。欢笑妍妍的女子成群结队从她身边走过。和她们比起来,宜室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一般。
“你是领我来参加宴会的吗?”宜室讥讽地问道,明知他什么都不会答。
面对讥讽,张卓阳得体一笑,淡淡地说道:“宜室小姐参加过的舞会何其多,何其好。我们这是家常小宴,上不得台面。请随我来吧。”
他领着她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往最热闹的繁华中心走去。
高耸的四层洋房,前面有宽大的花园,后面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拉来的彩灯成串成串搭在花园的绿树上,穿制服的西仔端着酒水饮料满场飞。
花园的正中搭起戏台,生旦净末丑轮番上场,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把人的心也提起来。
上官宜室跟着张卓阳,越往铿锵的锣鼓喧天声中走去,越把嘴闭得紧紧。
如此胜景,对应的是上官家的满眼白色。是炸成尸块的父亲和弟弟,是浴血的兄长,是她合家老小命悬一线的苦苦挣扎。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一句话,心已经荒成坟地,话一出口,泪就要止不住。世家小姐的教育和骨气不许她在敌人面前露出一丝软弱。
她可以死在敌人面前,但不可以在敌人面前哭。
他们一路畅通,未遇到任何阻挠。
张卓阳领着她穿过热闹的花园,走过游泳池,到达主楼,顺着楼梯一直往上。登上最顶层的四楼。
“请好好休息。”
张卓阳打开阁楼的门,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们打算把我关起来?”
“不是。我们把宜室小姐当最珍贵的客人。”
上官宜室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身后传来一股推力。她不自觉往前两步走进去,还没看清屋里的陈设,身后就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
她猛然转身去拉门栓。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用,不管她如何拉扯用力,门锁纹丝不动。把指甲抠进去,寸长的白指甲被暴力翻起。那是比折断还要痛的难过。
指甲下的肉,红嫩带血,轻轻一沾,火烧火辣。
窗外的戏台继续唱着,匀了脸的戏子在台上长袖弄舞,一夜就演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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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室在阁楼一关就是数日,她像被囚禁的鸟,没有任何自由。
每天她都能听见楼底下快乐的歌舞声和仆人们端着盘子、碟子来往穿梭的叮当声。这栋小楼像极了欢乐的海洋,不分时辰的举行舞会。有时是晚上、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早晨。
她从小楼的窗户望出去,看到街上排着长队来拜访的小车。来的人那样多,个个都是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她曾经的未婚夫,差一点就做了丈夫的人。每日都拥着不同的女士在花园中漫步、歌舞、调笑。
真是讽刺啊!
她把指甲抠到掌心的肉里,生生拽下一块。
今夜的晚宴又是如此,非常成功,宾主尽欢。酒好、菜好、戏班也好。也算给足日本人和奉州面子,上海、苏沪的几位头面人物都来了。
台面上敬酒、喝酒,把酒言欢。台面之下,明里暗里,各自把实力、交情、利益兜转几回合。该支持谁,不该支持谁,大家心里都有了计较。
北方的战局正处于胶着,松岛上官家失去老帅元气大伤。再碰上迟迟付不了钱,到不了货的德式枪械,纵然上官博彦少年英才也难支撑。这场战役中,奉州尽占上风。不仅有王靖荛率队的投诚,更有投靠日本人后的火力支援。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宋家的胜利指日可待。
战争是需要钱的,不管是得胜后,还是得胜前。一场大战消耗把奉州的家底都兜上来,如果继续下去,急需大量的金钱和物资做后盾。奉州暗地里已经和日本人做好交易,把金矿山的开采权交给日本来换取他们的支持,但还不够,必须要得更多。王焕之来上海,是希望能联络南方的商贾富豪,为奉州捐款捐物,以图后日发展。
权钱交易,官商勾结。谁能担保宋标不是未来的上官厉?南方商人们都在密切观望战局,都在想该把宝押在哪一方势力上才能万无一失。
国家还要考虑未来,商人只要利益,如何利益最大化,如何在最短的时间赚更多的钱,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尤其在上海滩这个纸醉金迷的洋场,看重的是你能为我带来什么东西、创造多少价值,而不在乎你是谁。
王焕之站在门口笑着送客,“张行长,有空再来!”
“王参谋,我过两天来找你。我们好好谈一谈。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定要来。”
王焕之笑得脸都快僵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稀乱。众人眼里他是满面春风的青年才俊。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早已经抽离他的身体,飞到了别处。
“焕之——”
轻软的甜笑之后,一只柔软的小手突然搭在他的胳膊处,撒娇地摇晃着。“我要和爸爸、妈妈回去了。”柳霏霏的小嘴嘟起,十分难舍难离。
“时间不早。确实该要回去。”王焕之含笑的说道。
“我不要!”
“霏霏,听话。”
他安抚着任性的少女,不动声色牵引着她的手走到她父母身边。
“柳部长。”
柳中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柳太太忙去把女儿劝回车上。
三人坐着小车一骑绝尘,扬起灰尘漫天。
这是今天最后一位重要客人,目送他远去。王焕之只觉腿脚发麻,疲倦像毒蛇一样爬上他的皮肤。
身累,心更累。
他站在花园,闭目养神一会。回过头,马上又恢复如常。
抖擞精神走到二楼书房,张卓阳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他。
看见他进来,张卓阳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一碰,就被他抬手制止。
“我们先谈正事。”
张卓阳一愣,旋即点头。
生死存亡之际,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北方地图,上面插满了小旗,三色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红色代表松岛上官家、黑色代表奉州宋家。如此而来,一望即知,透过层层勾画的地图,北方的形势一目了然。红色在不断缩小,黑色的势力在不断扩大,就快要把红色包围。
王焕之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黑笔,在地图上面围着雁荡的位置画一个大圈,笔杆在上面敲打着。刺陵已经失守,现在只要攻下雁荡,松岛就可长驱直入!
看见他画的圈,张卓阳很高兴地说道:“看来再过不久,战争就会彻底结束。”
“但愿吧。”王焕之的剑眉微微抬起,把手里的钢笔扔回桌上。“听说,惠阿霓去江苑筹钱去了?”
“是。”张卓阳答道:“上官家现在都是她在操持,不过即便她能借到钱,德式枪械从运过来也要几个月,再加上和士兵的磨合。没有一年半载可发挥不了作用。”
王焕之愁眉道:“巾帼不让须眉,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她可是一个狠角色。”
张卓阳呵呵笑起来,“惠阿霓的大名我也听说过。看她回到上官家这几个月所作所为,确实是位拔尖的能人。这次几位小姐的留洋就是她一手安排的。但她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我们会在最后一步把人截下来。”
王焕之的心猛地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一样,想起此时阁楼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
宜室都在阁楼住了几日,他胆怯得几乎害怕。他害怕看见她清亮的眸子,害怕她红润吐出来的话全是对他的恨。
看见他骤变的脸色,张卓阳心里暗暗后悔,真不该提起这茬。
“参谋长,没事,我先出去。”
王焕之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出去。
随着关门的声音,他将自己的身体抛进柔软的沙发软垫。
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揉揉眉心的皮肤,压压太阳穴的位置。
他感到累和疲倦。这样的生活何时才会是个头?
不禁回想起曾经的大学生活,无忧无虑,开心自在。
那个时候,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宜室……
他突然一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刚刚不知不觉睡着了。
深夜已过,窗外的天泛起幽幽的蓝色,现在已经是苍茫混沌的黎明。
“吱——”楼下传来汽车轮胎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他走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妹妹王璐璐千娇百媚地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从车上下来。他们相视一笑,郎情妾意无限缱绻。
该死,他怎么来了?
王焕之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邀请过,或者同意过盛永伦踏入他的家门。
野兽都有领地意识,作为男人也不例外。
他放下窗帘,步出书房往阁楼上走去。顶层阁楼经过重新装潢,隔出舒适的起居室、通热水的洗手间,甚至还开辟出来一间衣帽间。
幽暗之中,他看见宜室面朝里侧躺着。她脱了旗袍,只穿着里面柔软贴身的真丝衬裙。藕色样雪白的胳膊裸在丝被外面,光滑软腻,动人心肠。
多少次,他把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抚摸着。那只胳臂是他的,胳臂的主人也是他的。
他快步走过去,坐在床沿,抓住她的胳膊狠狠咬下去。他是真的咬住那柔腻的白肉,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
上官宜室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她的手里渗出汗来,手上的剪刀滑嘶嘶的。
他靠过来的一瞬间,她心动了,就一瞬间的功夫,她的心又硬起来。
此时不做,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