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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超好看! 两人聚过了, 曾巩傍晚又和同窗们聚会。谈到酣处,曾巩免不了又提起好友王安石。上回曾巩感叹了王安石不做京官要外放,这回则是直夸王安石儿子聪敏过人。
同窗之中有个叫张恕的, 年方十九, 性格却稳重持重。听曾巩说起王安石之子他也不曾插话, 只在回家后和他父亲张方平说道:“子固兄与那位介甫兄感情可真好,每回聚会时总不免提上几句。”
张方平教子宽纵有度, 父子感情甚笃,考校完后总会说些别的话题,张恕今儿就把曾巩所说的事告诉了张方平。
张方平如今身兼多职——
首先是翰林学士,给皇帝当顾问的。
其次是史馆修撰, 修史书的。
再次是权三司使,权,暂时的意思, 也就是临时的全国最高财政官,管着朝廷的钱袋子。
还有一样, 权知开封府, 还是一个意思,临时的开封府知府。
宋朝的官职大多都这样重重叠叠、繁复无比。
昨日张方平去开封府衙门上班, 正巧听了差役抓获拍花子的事儿, 听儿子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巧了, 昨天衙门那边抓了两拍花子, 一男一女, 差点把小宋官人家一孩子给拐走了。”
小宋官人名叫宋祁。
张方平叫对方小宋官人, 并不是因为这位小宋官人年纪比他小,而是小宋官人家中还有个兄长,名叫宋庠。宋家兄弟两同一年进士及第,据传本来宋祁排第一,当时太后讲他们兄弟皆在榜上,表示弟弟岂能在兄长前面?
于是把宋庠点为状元。
时人都说他们一门双状元,把他们合称为二宋。
为了区分两位宋官人,大部分人都把宋祁称为小宋官人,把宋庠称为大宋官人。
大宋官人以清正闻名,生活节俭。小宋官人却与他兄长恰恰相反,他好奢靡,好美妾,好蓄婢,好寻欢作乐,就如他那句诗写的那样:浮生常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今年小宋官人年仅四十六岁,底下已儿孙满堂,光是儿子就有七个,女儿也不算少。换了别家丢了个孩子肯定急得不行,他倒好,还是差役把人送回去才发现丢了个儿子!
“小宋官人昨天重谢了抓住拍花子的差役,听差役说是有个小孩发现的,还托我找一找是哪个来着。”张方平捋须一笑,“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明日我这就让人去把这事告诉小宋官人。”
张方平与宋祁正奉旨合修《景祐广乐记》,平日里还算相熟,第二日他便收到宋祁的帖子,说是邀他一起来见见一眼识破拍花子的四岁小神童。
张方平早从儿子张恕那听了许多关于王安石父子的事儿,也很好奇这位王介甫和他儿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很快便差人去回了宋祁说会按时到。
另一边,王安石也收到了宋祁遣人送来的帖子。
王安石吃了一惊。相比他一个才入仕没几年的官场新丁,宋祁可以说是前辈中的前辈,怎么会给他下帖子?
等看完帖子王安石才晓得缘由。他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伏案在那写写画画的儿子半响,心中既骄傲又担忧。
儿子出名太早,到底是不是好事?
帖子中还提到,开封知府张方平也会过去。宋祁与张方平的文章王安石都读过,今年张方平上书提出“恢复古文”的事儿他也在司马光那边知道了。
这恰巧也是曾巩恩师欧阳公的主张。
所谓的“恢复古文”其实是套个“复古”壳子而已,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少人有志于改变目前追求华美文风的风气,让文章“返璞归真”。王安石对此很是赞同,也响应号召写了不少“复古文”,算是为“恢复古文”摇旗啦喊。王安石和司马光编纂《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就讨论过这件事,这书应该每科举完一轮就重新编整,不出十年科举必然会有大变!
而小宋官人宋祁的文章也给了王安石不少启示,尤其是宋祁前两年管财政时提出的“三冗”更是令他认同不已。
三冗,指的是冗官、冗兵、冗僧。
冗官的意思是科举录取率太高了,又有许多关系户,不行啊,得裁员!
冗兵的意思是招募的厢兵太多了,又不加强训练,一点用都没有,不仅白费军饷,还荒弃良田,也不行啊,得裁兵!
至于冗僧,那就更不用说了,不少人随随便便找个寺院挂名出家,寺院立刻可以分一份僧田。这些僧人每日不事生产,念念佛经就有远超于其他百姓的好待遇,长此以往对国家发展完全没好处,得让他们还俗!
宋祁这话得罪人的面可就广了,谁家没几个关系户?谁家不吃吃军饷?还有僧人,僧人们背后关系大着呢,达官贵人之中有多少是不信神佛的?
范公范仲淹,就是因为主持新政时让冗余的公务员大规模下岗犯了众怒,被撤了副相之位外放到外地去了。若说当朝王安石敬佩谁,范公肯定算一个。
哪怕马上要见到两位官职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王安石也没有过于激动。他放下帖子云淡风轻地对王雱道:“等会儿别跑出去玩了,响午我带你去拜访小宋官人。”
王雱自是好奇地追问小宋官人是谁。王安石简单地给他说了说,王雱没怎么听懂,除了听出那天那个差点被拐跑的小孩是宋祁儿子之外,就只知道这小宋官人叫宋祁。
至于官职,王安石也给王雱说了,这小宋官人又当修史的(史馆修撰),又当骂人的(谏议大夫),还兼管各大牧场营收(群牧使)。
还有他哥大宋官人也身兼数职。
王雱:“……”
王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朝廷里头每个人都要搞这么多兼职的吗?这怎么记得清啊?”
脑壳疼。
吴氏知道王安石要带王雱去小宋官人府上,忙把新给王雱做的衣裳拿出来让他换上。
王雱有点小强迫症,按照他有条不紊的生活习惯,换衣服这件事应该摆在洗澡后门。可惜强迫症再强大,也敌不过他娘一瞪眼。
响午王雱乖乖换上新衣裳,迈着小短腿跟着王安石一块出门。小宋官人住在内城,要走过长长的御街,王雱也不嫌累,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
等走到小宋官人的府邸那一带,王雱看着那宽敞漂亮的大院子在心里感叹:这可是黄金地段啊。不过他们也不差,他们租的是学区房呢!王雱自我安慰完,转头问王安石:“爹,这里的房子多少钱?”
“小点的民居至少一千贯钱打底,大一些的没上限。”王安石也了解过开封城的房价。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前些年寇准当了宰相,在京城还是得租房子住。给宰相的工资和补贴算个总和,当一年宰相约莫能有个500贯钱,也就是说就算你当上朝廷最高长官也得两年不吃不喝才能买个窄小民居;想要买配得上宰相身份的豪宅大概得不吃不喝攒个十年!
可你当宰相总得吃喝吧?得应酬吧?得养点下人吧?得应付应付来打秋风的吧?再有就是,宰相也是个轮流做的,没有总让你当的理。
所以啊,想要在京城买房对于没有家族支持的人来说着实太难了!
王安石恰恰是没家族支持的人。他也没打算在京城买房,毕竟在他的职业规划之中暂时没有当京官这个选项:一是没钱,二是想多磨练。
王安石逗王雱:“怎么?赚了几个钱就想在开封买房了?”
“没有的事。”王雱在心里算了算账,觉得不太划算,美滋滋地说,“我等爹你将来当大官就好,到时官家会给你赐房子住!”
王安石:“……”
个混小子,还把主意打到这上头去了?!
王安石笑骂:“天子赐宅是何等荣耀,你以为人人都能得吗?”他一向不爱享受,给他豪宅美妾、酒宴丝竹,还不如给他一批令他读后能有所收获的新书。饭菜,能入口便好,是好是差都无所谓;房子,能住人就好,是大是小都一样。
王雱却一脸笃定:“你可是我爹。”
王安石不再接这话题,因为宋家到了。一看宋家的大门,王雱就知道宋家肯定家底殷实。门房接了他们带着的帖子,知道是小宋官人亲自请来的,忙躬身引他们入内。
王雱好歹也是见过许多园林建筑的人,对宋家敞亮又精致的院子倒不觉得有多惊叹,他乖乖由王安石牵着往里走,不多时便见到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帅逼在那挥毫写字。
这中年大帅逼不仅自己帅得醒目,四周还有四个极其美貌的婢子伺候着,美人如花,君子如玉,远远瞧着简直像神仙一样。
大帅逼远远见到王雱父子俩来了,把手里的笔一扔,叫人把桌上收拾了,亲自迎了上来,笑着招呼:“这便是介甫和我们的小神童吧?来,安道还没到,我们先坐下喝些茶。”
第二十一章
郑思一直有点怂,习惯性瞻前顾后的那种。他读了些书,学了什么“君子耳不闻人之非,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告状这种事他做不来。他那姓鲍的同窗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去了几天就欺负他几天。
武兴就是听了郑思的大道理头疼,才会把王雱给搬来。这学文的家伙脑袋弯弯曲曲的,他着实不懂郑思的想法,只能让王雱过来想想办法。他总不能冲进县学去揍人吧?
王雱听完郑思一通道理,也懵了。君子就要不听不看不说吗?他严肃地瞅了郑思半饷,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小小年纪就学了邪门歪道长歪了,怎么办?
郑思被王雱看得心里发虚:“不对吗?”
王雱瞅着郑思:“君子五常,知道是哪五常吗?”
这个问题太极除了,郑思答得很快:“仁、义、礼、智、信。”
“他欺负你,你明明有能力制止他们却不制止,以后他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其他人——你等于当了害人的帮凶,不仁!你爹千托万请把你送进县学,先生每天督促你们向学,你们却把精力消耗在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上,不义!不仁不义,就是无礼!”王雱说,“至于智和信,那就更不用说了,照你那套不听不看不说的理论,你肯定是做不到的——你这仁义礼智信样样不行,早点转行吧,别读书了。”
王雱年纪小,说话慢腾腾的,偏偏每一句话都戳心得很,郑思越听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整个人都蔫了。
王雱把郑思说通了,又开始教郑思怎么告黑状,告状是有技巧的,首先绝对不能让夫子觉得你是个爱告状的小人;其次,告状不能零零散散,一定要逮住最大的黑点可着劲告,争取一击到位,免得对方反扑!
这下轮到郑思懵了。
郑思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有什么好处?老师信任啊!郑思按照王雱的指示,对夫子恭恭敬敬,主动问要不要帮忙收作业、主动给夫子添茶水,王雱说这不是狗腿,这是对师长的尊敬。
尊敬师长不对吗?看到这么博学的夫子,你不会打心里想多往他跟前凑、天天请教问题吗?既然你想,那给夫子忙前忙后、斟茶倒水,难道有问题吗?你要是只有在请教问题时才想起夫子,那才叫功利,那才叫市侩!
郑思被王雱一番话忽悠瘸了,鼓起勇气照做。他这人心诚,做什么都带着打心里透出来的尊敬,很快被几位夫子记住了。有的事不用郑思特意去告发,几位夫子稍稍分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就会发现。
换做以前,即便夫子问到了郑思也不一定会说。现在不一样,王雱的“不仁不义”理论把他唬住了,夫子一问他立刻把那个鲍伦欺辱同窗的事说了出来。爆脾气的楼先生当场发了飙,让鲍伦回家去,以后不必再来了,县学不收这种品行不端的学生。
楼先生这一发飙,引爆了不少学生们的情绪,有几个一直被欺辱的学生在鲍伦走后也忍不住说出事实。
郑思看到这种情况,并没有因为鲍伦被逐出县学而欣喜。他在想王雱的话,王雱说的果然很对,若是他这样能阻止这种事的人都不敢开口的话,其他人更加不敢开口。
傍晚散学后,郑思麻溜地去找王雱和武兴,和他们分享起鲍伦被赶回家的事儿。郑思高兴地对王雱说:“阿雱你年纪虽然最小,却最聪明。”
面对小伙伴的夸奖,王雱一脸骄傲:“那当然。”
武兴哼哼两声,不屑地说:“可惜聪明在拳头面前不管用。”
郑思的事情解决了,除了郑思上课的时间之外三个小伙伴又恢复到结伴到处浪的状态。
王雱不知道的是,县学这次驱逐的鲍伦家中是鄞县豪强,他回到家之后气愤地找他爹哭诉。他爹也生气,儿子不就欺负一下别的小孩吗?怎么就不能念书了?鲍伦他爹当即怒了,问清因由之后怒气冲冲地去找郑主簿理论。
郑主簿都不知道自己儿子被欺负了,听到鲍伦他爹登门质问才晓得有这事。郑主簿冷静地问:“是我儿子告令郎的状吗?”
鲍伦他爹语塞,看向自己儿子。
鲍伦心道,郑思是没告状,可要不是郑思见天儿往夫子跟前跑、在夫子面前混了个眼熟,夫子也不可能注意到他欺负同窗的事。总之,肯定是郑思的错!鲍伦振振有词地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郑主簿冷笑:“我倒是好奇了,我儿子被欺负是他的错?我儿子尊敬夫子是他的错?”
鲍伦他爹被问得面红耳赤,来时的气势全没了。自家儿子自己是知道的,从小被惯坏了,不欺负欺负别人就浑身不舒坦,目前看来也不是读书的料。为了这事儿得罪郑主簿、王知县,不值当。
鲍伦父子俩离开了,郑主簿才找郑思来问话,把事情始末问得明明白白。郑主簿听完郑思复述的一番话,看着儿子慨叹:“你要是有小衙内万分之一的聪明,爹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王雱这番话句句都往大道理上套,实际上就是拿准了郑思的性格,知道郑思最吃这套。
这事毕竟涉及到县中豪强,楼先生与郑主簿都免不了要与王安石通个气。王安石对楼先生说:“先生您放手去管,县学一切事务都可以由楼先生你们来裁决。”至于后脚到的郑主簿,则在王安石兴趣浓郁的目光中把王雱对郑思说的所有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郑思年纪小,容易被忽悠住,王安石可不同,王安石一听就知道王雱又把他自己的歪理塞进圣贤道理里了。
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王安石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妻子性情爽直,他自己也不是巧言善辩的人,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来的?
不过有这本事也好,至少不会吃亏。
县学里的小风波就此揭过,有了鲍仑这个前车之鉴,豪强之家的小孩再也不敢欺侮同窗了,五位新夫子也真正树立了威严。王雱这人闲不住,和小孩子们玩腻了,悄悄去长着教导主任脸的楼先生家里撺掇:“身体是科举的本钱,我觉得县学应该增加体育课。”
楼先生奇了:“什么叫体育课?”
王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体育体育,自然是体能教育。大夫和我说,人的身体可精明了,你要是偷懒不动脚,脚上的肉会退化,变得软趴趴;你要是偷懒不动手,手上的肉会退化,也变得软趴趴。您看看,您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人,五十多岁了身体也棒棒的,有的富贵人家的人年过五十,经常挺着个大肚子,比怀胎十月还大!肉也软趴趴的,走几步就能喘粗气——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啊!”
楼先生说:“有几分道理。那你说的体育课该怎么搞?”
“爹去请您出山的时候我们天天住在寺里,寺里的僧人们在做早课之前就起来扎马步、练拳,我们可以请几个厉害僧人来当教练,教一些强身健体的技巧。”王雱把自己指导郑思完成的课程表翻出来,积极给楼先生提议,“下午我觉得也可以设置课外体育活动,比如蹴鞠啊,蹴鞠多好,又能锻炼身体,又能增进同窗之情。”
蹴鞠,足球的前身。作为一个男生,王雱或多或少也懂球,在这个娱乐极其匮乏的时代要是能看看蹴鞠比赛也可以解解乏。偏鄞县这边好像不太流行蹴鞠,王雱都没听说哪儿有比赛!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王雱说干就干,立马来撺掇楼先生搞“体育活动”了。
楼先生一直注意着王雱了,见他提到蹴鞠时眼睛格外亮,明白了!敢情这小孩绕这么大的圈子其实就是想看学生们蹴鞠,脑瓜果然好使。楼先生笑呵呵地说:“我先和其他先生商量商量。”
王雱总觉得楼先生目中精光闪闪。若不是自己想看看热闹,王雱还真不想往楼先生跟前凑。他给楼先生留下课程表,麻溜地跑了。
楼先生妻子出来,见楼先生在看王雱拿来的“课程表”,笑着问:“那就是王知县家的孩子?”
“对。”楼先生也笑了,给妻子说起王雱的奇异之处,“别家小孩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他说话却一套一套的,怪有趣。这次是想看人蹴鞠,就跑来撺掇我开什么体育课,体育体育,这说法倒是新鲜。”
就在楼先生把体育列入下一阶段教学计划、王雱摩拳擦掌准备欣赏蹴鞠比赛的时候,效率奇高的王安石已经凑齐搞水利的班子,拍板决定趁着这青黄不接的时期动员农户积极参与水利工程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