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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课以后, 周善照例拎起书包大阔步往外走,傅其琛皱了下眉就紧跟上去,“你又要去医院?”
周善回头看了他一眼,“对啊。”
她说话时脚步未曾停顿,大步流星往外走,傅其琛紧随其后, “为什么?你愧疚?”
周善的动作凝滞了一下,“什么意思?”
傅其琛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眉头也紧锁着,周善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干脆扭头走人。
愧疚?她承认她确实愧疚了, 牛力三鬼作乱以后, 她就烧书至阴府请来阴差把牛力跟哑女的鬼魂捉回阴曹, 二鬼因为滥杀无辜的原因最后被判官判了下油锅三百年, 偿还罪孽以后方能去投胎转世。即使孽债偿清他们也不可能再世为人, 只能入畜生道轮回。阴阳有序,这是天理。
倘若他们只戕害仇人, 肯定不会招致如此重的惩罚,可惜当初他们已经成为泯灭人性的恶鬼。
这事她是从借道的阴兵口中得知的,但是小女鬼琪琪的魂魄,阴差却没有找到。
她带走邝念齐的魂魄,然后就消失了。并且阴阳两界中都找寻不到她, 阴差也都束手无策。
这个琪琪, 到底是什么来路?居然能避过她跟阴差的耳目。
那天晚上, 她神不知鬼不觉来到筒子楼,带走了邝念齐的魂魄,而周善当时就在一门之外,却没有丝毫察觉。
一个方才成型十几年的鬼魅,还是个小女孩,她是怎么做到的?纵使当天晚上周善被陈慧吸引住了全部心思,可她五感灵敏,如果琪琪真的只是寻常的鬼魅,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
周善坐着公交车来到人民医院,她敲了敲门,才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陈慧正坐在那用一块湿毛巾给邝念齐擦脸,她的精神状态比先前好了些,却也还是没有恢复过来。
她看到周善时仍然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没有说话,端起水盆就往厕所里走。
周善叹了口气,开启慧眼,邝念齐头顶与两肩处的命火依旧是摇摇欲坠奄奄一息的模样,周善掐了个诀,在三处命火处点了点,命火虽然虚弱却仍旧燃烧着。
倘若三盏命灯一灭,这具肉身中最后一口气也要散了,到那个时候恐怕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回他。
所以这些日子,周善会常常来医院,目的就是保住邝念齐的命灯。即使魂魄找不到,他的肉身也不会死,虽然是植物人的状态,但也终究是有希望的。
这次周善同样施法续了邝念齐的命火,施完法后,周善的神情有些倦怠,“真是欠了你的。”
她把果篮留在桌子上,然后对站在厕所门口的陈慧说了句,“阿姨过几天,我再来看看他吧。”
陈慧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抱着个满满当当的水盆出来了,“小齐,妈给你洗澡。”
她嘴里哼着摇篮曲走过来,也没有避嫌不避嫌的意思,当着周善的面就开始动手剥邝念齐的衣服。
周善急忙伸手挡住眼睛,“你等等,我先出去。”
周善就跟惊弓之鸟一样嗖地跳出了病房。
出来时,周善不自觉搓了搓手臂,这也太冷了。前天帝都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但是这医院怎么感觉比外面还要冷?不是有暖气吗?难道坏掉了?
刚刚进医院时还感觉这里头暖和异常,现在就冷得跟外面的冰天雪地一个样,周善摇摇头,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快步往外面走。
临走时,她的眼神却瞟向了医院走廊里的角落,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瞳孔顿时猛烈一缩。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小女孩,一身的冰霜,她出现的那一刻,医院里的气温顿时降低了不少。
周善慢慢挨过去,坐到角落里的椅子上,“琪琪?”
琪琪看见她时大惊失色,拔腿就要跑,却被周善狞笑着挥挥手给困在角落。
琪琪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她似乎有点怕周善,手里的木陀螺越抓越紧,脸上更是没有丝毫血色。
周善俯身在她身上嗅了嗅,“你把邝念齐的生魂带回来了?”
琪琪睁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瞪着她,一字一句开口纠正,“是、小、星。”
周善撇撇嘴,“好吧,听你的,小星,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后面那半句话是她无意识说出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琪琪给听到了。
琪琪发怒了,眼睛立刻被眼黑给占据了,乌沉沉一片十分吓人,“琪琪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杀人!”
周善故意拿眼瞪她,“可是你差点害死了他,你把他的生魂拘走,要不是我保住他的肉身,他的身躯早就腐化掉了。”
琪琪闻言也有点心虚,眼睛不知不觉就恢复原状,周善身上的阳气太重对她来说压制还是挺厉害的,她悄悄往角落里挪了挪,低下头嘟嚷了句,“琪琪不知道啊。”
她眼睛不黑不红的时候,还是分外干净漂亮的,清澈得如同一汪泉水,完全不像是鬼魅,“小星说不跟我玩,可是我喜欢跟他玩。”
她低头戳了戳那只木陀螺,“这只坏掉了,阳阳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做个雪人,他以后就带我玩,还把新陀螺送给我,阳阳的新陀螺可大可漂亮了。”
她用手肘把木陀螺夹紧,然后双手微微划了个圈,“那么大,小星喜欢那个陀螺,我也喜欢。”
周善突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她转过头去,沉沉问道:“这些天你带他去哪了?”
“海城。”
“海城?”周善忽然转头定定地看着琪琪那双干净的眸子,她盯得很紧,一些碎片化的记忆也窜入她的脑海中。
那个冬天,哑女跟邝家都交不起暖气费,全靠烧炭取暖,家里的温度同外面的数九寒冬没有多大区别。邝念齐,应该说当时的邝南星在家里冷得跺脚的时候,邝大壮就哄他说以后冬天要带他去海城过,那里四季如春,不会下雪,永远不会冷。
而邝南星转头就把这话跟琪琪说了,两个小孩天真地拉钩约定,以后的冬天要去海城一起过。
琪琪蛰伏了十几年,心心念念的唯有这一件事。那时候琪琪的父母要带走邝家父母,她从小乖巧加上有怨气在身自然不会有异议,结果邝念齐拼命求她,她又气又恨方才改变主意。
纵使拘役了邝念齐的生魂,她也没有做什么,仅是一鬼一魂跑到海城玩了一圈,看遍椰林树海、沙滩阳光。
周善用法力查探了番她的全身,十分的疑惑不解,“你这小鬼修为也平平无奇,那天晚上是怎么瞒过我的眼睛拘走他的生魂?这些日子我都没有查探到丝毫痕迹?“
琪琪笑了下,“一个大哥哥教我这么做的。”
哪来的大哥哥?周善更是迷惑不解。
她心里瞬间涌起了万般猜测,但是转瞬就提起了心,琪琪这小女鬼的身影越来越淡,脸上雪白的冰霜也有消融的迹象,周善伸手想要去摸,却摸不到实体,“你?”
琪琪看起来仍然很开心,“我要灰飞烟灭了,大姐姐。”
周善大骇,“怎么会这样?你到底跟谁做了交易!”
如果说琪琪的执念是死前听到邝念齐那句“再也不跟你玩”的话和海城的愿望,那她了却心愿以后就应该去投胎转世了。但是现在,她的魂魄非但没有开启阴路,反而有魂飞魄散的迹象。
琪琪不理解她,“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现在没有那么冷了,很舒服。”仿佛魂飞魄散对她来说不是死亡,而是解脱。
因她是冻死,这十几年来她日日夜夜都受到寒冷的侵袭,从这一层面上来讲,确实是解脱。
周善突然就下定了决心,“你跟我来,跟上。”
她厉喝一声,琪琪被她吓到了,先是一个哆嗦,而后才委委屈屈地跟在她身后,只在不远不近处坠着,并不敢靠近。
周善冲到医院外面拦了辆计程车严肃地往家里赶,她钻进车里,那个司机忍不住左看右看,还搓了下手臂,“怎么这么冷?”
周善从背包里抽出一张大红钞,报上自己的地址,“开快点。”
的哥对帝都也是很熟悉了,看见钱顿时乐呵了,“得令!”
他把油门一踩,计程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往外飞了出去。
周善飞奔回了出租屋,琪琪却没敢跟进来,周善想了想,伸手摘下门框上那枚贴了符纸的圆镜,“进来吧。”
她找出了一段木料,拿出刻刀便专心致志地雕琢起来。
傅其琛听到声音,开了对面的门钻了个脑袋进来,他看到琪琪时面色迅速一整,随后看到周善严阵以待的架势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周善头也不抬,”救鬼。“
她手上动作颇快,很快就用自己平日里用来练手的柳木刻出了一个精致的女娃形象,周善张嘴又要咬自己的中指。傅其琛连忙伸手阻拦,“你!”
周善被制止了立马横眉立目,“我救鬼呢你没看见啊,再迟点她就要魂飞魄散了。”
傅其琛又急又气,“你这些日子元气大伤,现在不要命了?十指连心,一滴指尖血,差不多是你一年的功力,你真当不要钱一样乱洒?”
周善拍开他的手,“我乐意!”
傅其琛的面色也冷淡下来,“渡人?渡世?你还是先渡你自己吧,做了那么多的功德也没见到修为有多么精进,攒下的功德都大肆往外洒。”
周善生气了,“你什么意思!”
其实傅其琛并没有说错,她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修功德,但是十几年来,攒下的功德其实并不多,修了,转瞬又化为法力用掉了,就像个一边吸水一边抽水的水池子一样,永远不会满。但是周善却从未想过,依照这种速度,她的《道德经》何日会满,何日她才能够重新飞升上界?
在这个时候她才陡然明白,玉帝的所谓责罚,可能就是放逐,就像当初把她发配昆仑山一样,她恐怕再无飞升成仙的可能了。
可是如若不用法力,只修功德明显也不成。做小善也只有小功德,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渡人或渡鬼,这才是大功德,但是要做大功德就必须动用法力。更何况,即使她不想动用法力,但这身体已知天命,五弊三缺皆在,时不时的就有灾厄发生在她身上。
若要自救,也还是要动用法力。因她的五弊三缺又会影响到身边亲近的人,她还是要伸出援手。
这是个死结。
看来,玉帝应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而她到了下界以后方才明白。
她不得不承认,她当年任性毁了西王母的蟠桃园,已然伤及仙界根基,仙界此时应该是已经放弃她了。
她想明白了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我就喜欢,与你无关!”
傅其琛看到她通红的眼圈时,心里大受震动,他没有开口解释,径直低下头用刀子往自己的中指刺了下,“我只是想说,以后有这种事你尽可以找我。我也是风水师,虽然修为不精,但是指尖血还是有用的,以后这种事情,你大可以找我。”
他把血珠往木头人身上一抹,从周善的书桌上拿起几张符纸,对愣愣地站在房间角落里的琪琪说了句,“进去吧,你可暂居在内,固魂符可保你魂魄不散。”
琪琪茫然地张嘴,“可是大……”
傅其琛开口制止了她想要说下去的话,也没有看她,侧颜冷得惊人,“进去。”
琪琪听到他声音时身躯忍不住一颤,乖得跟猫儿一样,已经模糊到快要化为光点的魂魄也变成一缕白烟钻到柳木人中。
傅其琛把柳木人塞到周善的手心里,“这不是依你的意思办了吗?好了,别哭了。”
周善十分嘴硬,“谁哭了?”
傅其琛耸耸肩,“好,你没哭,是我哭了。”
……
周善有些迟疑,“你怎么会——”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形容词,“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傅其琛清隽的眼里忽然挤满了促狭的笑意,“可能是因为上辈子欠了你的。”
周善觉得似乎有些道理,急忙伸手掐算,“把你生辰八字报上来。”
傅其琛微微一笑便把生辰八字报出,然而周善掐指却算不出来,她不甘心,又取出竹筒往里面倒了三枚铜钱开始点算,依旧算不出。
周善不服气,依次摆出龟緺、卜棍、星盘……
看着她捣鼓了十几分钟,傅其琛忍不住开口了,“你知道为什么算不出吗?”
周善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摆星盘,“为什么?”
“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命,是注定连在一起的。”
周善闻言不由心中一动,呆呆抬头看着傅其琛认真的双眼,一时似乎也怔了,她嘴巴呶了呶,似乎想要说什么。
傅其琛见状便把耳朵贴过去,谁知周善冷冷地说了句,“有毛病,回房睡觉吧你。”
傅其琛不由笑了笑,不过转瞬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你迟早会明白的。”
“赶紧滚。”周善其实有点恼羞成怒。
等傅其琛出去以后,周善才收起了脸上的不耐烦,先是捂脸重重吐出一口气,随后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她总觉得这个人身上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为什么就算不出来呢?
就连傅其琛的命也是如同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样,怎么看都看不清,天机也不肯泄露。
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端出一个签筒,闭上眼睛掷了掷签,很快就有一根签被摇了出来。周善睁开眼睛捡起那根签,看到上面是句小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中签,不好不坏。周善自己也能解签,但是这句偈语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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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周善又去了医院,邝念齐已经恢复得很不错了,陈慧也逐渐精神起来,只不过邝念齐却把自己离魂这么些天的事全都忘了,包括那几天的事情也记得不大清楚了,懵懵懂懂,很快就恢复了以前活泼开朗的样子。
周善虽觉有些遗憾,但是无论怎么讲,这些日子总是压在她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她也松了口气。
她嘴角噙着笑意,走出了住院部,准备从门诊大厅里出去。不过医院的喧闹很快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先是一道高亢的女声,“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都已经说了医院里没有新鲜胎盘了,找我也没用啊。”
随后又是低低的女音在央求,由于声音太小隔得又有点远的缘故周善并未听清。
然后又是高亢女声,“你去药店买啊,紫河车,总有卖的?”
“不新鲜?你要那么多新鲜胎盘干嘛?我能拿到的都全部给你了还不够?”
周善听着听着就皱起眉头。
华国产妇喜欢吃紫河车补身子这种习俗她是知道的,但是新鲜的紫河车往往卖得很贵,而且一般人没有门路还拿不到。产妇补身的话一只也尽够了,须知过犹不及这个道理。
那么问题来了,除了某些邪术以外,谁还需要大量的新鲜胎盘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