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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防盗吧,没啥可说的。30%的比例也不大。 女子听到声音, 转头来看了一眼, 惨白。
是的, 她就是燕国公主、吴国皇后元嘉语。
从洛阳到永平镇, 她已经徒步三千里。
隆冬时节,护卫都穿了厚厚的军衣,只她一人身着丝绣,据说是吴国动用了两千织女, 费了无数金丝银线,不休不眠赶制出来,皇后的礼服,轻薄得就像是花瓣。
所谓皇后,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笑话。
——前月吴国使臣北来,索要他们的皇后, 她进宫叩谢天恩,余光里扫过天子身边的女子, 她的妹妹嘉言,只要她一句话,兴许她能留下,但是她没有,她笑吟吟举起酒觞, 笑吟吟对她说:“阿姐此去, 一路顺风。”
一路都顺风, 那真是世间最隽永, 也最恶毒的诅咒。
往前走,还有三千里,还有三千里,她就能够见到萧阮,吴国天子,她的夫君。
出了永平镇,暮色渐深,远远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是长江近了。南北以长江为界,长江近了,燕国就尽了。嘉语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故国,但是她回不了这个头。
燕朝的分崩离析,有她的过错,她明白嘉言的恨意,但是她无能为力。
越走越荒凉的路,越走越荒凉的人生。
忽然远远一队人马,黑衣黑骑,风卷残云般过来,将华阳公主一行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领队按刀喝问。
对方不答话,只缓缓举起手,金光闪闪一面令牌,嘉语勉强抬头来,逆着光,就只看到一个字:敕。
皇帝之命曰敕。
一场拼斗,或者说屠杀——吴人见字倒戈,燕人被屠杀,不断有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冰冷。
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萧阮不会见她,哪怕她只是想问他最后一句话。
死在燕国的土地上,是她最后的价值,嘉语冷冷地想。
她没有逃,她不想做无谓的挣扎,如果一定要死,那至少死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皇后!
华阳,是父亲始平王为她争到的封号。
领头的黑衣骑士跳下马,语声里压着得意:“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我?”
嘉语面无表情,她当然记得。萧阮让她来,是让她死心,还是让她苏卿染一雪前耻?
苏卿染掀开头盔对她微笑:“十年了,公主殿下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不说?没关系。”苏卿染轻松自如转嗔为喜,“我只要问你一句话,你会开口的。”
“公主殿下难道就没有疑惑过,始平王虽然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但是对你们的皇帝一直很提防,到底那一日,为什么会轻身入宫,被皇帝亲手击杀?”
嘉语霍然抬头:“为什么?”
“想知道?”苏卿染笑了,“求我啊。”
“求我啊!”
“舔我的靴子!”
嘉语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慢慢俯身下去。
苏卿染眉间眼上,盈盈都是笑意。十年,她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女人踩在脚底,没有尊严,没有骄傲,一无所有……她知道她一定很想知道答案,也知道除了求自己,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忽然腿上一痛,却是被嘉语死死咬住,血当时就涌了出来。
苏卿染大怒:“疯子、你这个疯子!”
苏卿染挣不脱,终于咬牙抽刀,长刀从背心插进去。
鲜血喷出来。
嘉语痛得不得不松口,她抬起头,最后死死瞪住苏卿染,这样怨恨的目光,即便是苏卿染,也被骇得退了半步。
又哈哈大笑起来,死了,她已经死了,再怨恨又能怎样!死不瞑目是吧?苏卿染笑了一声,走过去踢了余温未散的尸体一脚,笑吟吟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是吧,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
“因为你。”
最后三个字落音,冰冷的空气像是颤了一颤,一颗星陨落……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嘉语回府第一件事当然是拜见王妃,在门口被芳兰挡驾,说王妃身体不适。
嘉语不知道琥珀没有把德阳殿里的事说给王妃听,只当是王妃气她冒犯,当时就在畅和堂外跪下了——昨晚所为,在她是事急从权,但是冒犯王妃也是事实。
要在从前,她多半当场掉头回四宜居。毕竟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畅和堂是整个始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语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王妃穿躺在青罗软香榻上,病恹恹的,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
嘉语道:“是三娘有错,请母亲责罚。”
始平王妃看着她,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到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翻腾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始平王妃避而不谈,嘉语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她并非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你父亲想给你讨个县主头衔,刚巧儿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跟前露个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嘉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往下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从前嘉语是到寿辰前日才得到消息,慌得手忙脚乱,拉着贺兰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熬得眼下青黑,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但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从前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语在心里叹息一声。
始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三娘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语往下说。
“三娘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语说。
没意思,王妃心里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哪个不绞尽脑汁地备礼,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善本,佛珠,佛香……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法眼。
口中却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命人送客,嘉语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四宜居。
从这日起,嘉语开始潜心抄经。
起初嘉语试图出四宜居,但是被连翘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
宫姨娘倒是经常来,换着花样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就算嘉语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怎么六娘子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帮忙,好在嘉语及时拒绝了。
贺兰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语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语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人命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主动请缨。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她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她在心里疏疏勾勒出她知道的前景:
这次父兄大胜归来,太后对父亲的信任无以复加,她信任他,不因为他是宗室,也不因为他忠心,纯粹因为他的妻子是她妹子。两年后,云朔之乱爆发,父亲愈发频繁出征,解决这场动乱,用了差不多两三年。
之后……皇帝慢慢长大了。
几乎每个年幼登基的皇帝都要面对这样的局面:收权。权力这样诱人,亲如父子,近如夫妻,都可能因它反目。母子也不例外。皇帝亲政之前,太后临朝,皇帝长大,太后不舍得放权。逐渐离心的母子。太后过完三十二岁寿辰,从此再没有出现。
太后消失了,从洛阳,从朝堂,从权力的盛宴上……再没有人见过她,也许还活着,也许不。
之后,始平王渐渐坐大。
再之后……就是始平王父子喋血宫廷。
千头万绪,嘉语不知道皇帝是几时与太后反目,父亲什么时候站在了皇帝这边。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意,而父亲,到底有没有过不臣之心。都不知道。她知道的只是,那一日,哥哥满身是血朝她奔来的样子,每每想起,心如刀割。
连想都不能,哪里还有勇气去问。萧阮因此怪她冷心冷肺。
嘉语略过这个名字。要阻止父亲,或者阻止皇帝。她对自己说。
嘉语抄好佛经,送去佛前开光。
始平王府中自有小佛堂。用只银平脱双鹿纹黑漆方盒装了经书由连翘双手捧着,带了婢子薄荷,一路往佛堂去。
从四宜居去佛堂,途径观月湖。
正五月,杨柳丝丝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缀了一路,小小粉蝶在枝头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面上。嘉语踏上玉带桥,就看见嘉言迎面走来,大红软罗琵琶衣,玲珑金臂钏,身后跟着紫苑、紫株。
怎么不见紫萍?一闪而过的念头。自宝光寺之后,嘉语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言。在嘉语想来,王妃的态度这样,嘉言也不会好。却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个礼,又热络问:“阿姐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心中欣慰,指着连翘手里的木盒说:“我给太后备的寿礼,正要去佛堂开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连翘身上一扫,又迅速收回来,“我要去母亲那里问安,就不耽误阿姐了。”
嘉语想问紫萍,又觉得玉带桥上不是细问的地方,也就点头笑道:“去吧。”
双方交错而过,就听得连翘“啊”了一声,回头看时,木盒已经斜飞出去,划出一段弧线,落进了湖里。
嘉语看住连翘。连翘也知道自己闯大祸——后天就是太后寿辰,就算不经佛前开光,要临时再抄一份,也来不及。当时唬得脸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语面前,哭道:“是六娘子、六娘子没走稳,撞、撞了我一下。”
这边问答,嘉言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带着紫苑、紫株,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报复。嘉语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次是经书,下次就可能是人了。
退一步,以后步步都得退……哪里有那么多余地可退!嘉语从前就退过,那时候的她任性,也懦弱,在始平王府有多任性,日后在宋王府中就有多懦弱,最初是为萧阮,后来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无可退。
这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无论在哪里!
嘉语垂下手:“站住!”
嘉言没有止步,连速度都没有减缓。
嘉语提高了声音:“元嘉言,我长你幼,如今长姐训话,你是不肯听吗?”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占了一个“长幼”的理。
嘉言和嘉语虽然是姐妹至亲,但是多年来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平城,见面极少,除了宫姨娘,始平王也没有别的妾室。嘉言就是王府里唯一的千金,除了始平王和王妃,从来都只有她训斥人,没有人训斥她的。
但是不同于嘉语被困平城、少有交游,嘉言很有几个手帕交,自然见过别家长姐训妹,知道“长幼”两个字非同小可。一时站住,又大不服气,猛地转身来,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长我幼,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当长姐的!”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嘉言说的是宝光寺。
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错了:王妃不给她澄清的机会,她就退缩了。这个退缩的结果,只会是心结越结越深,积重难返,到时候她在王府,只会步步为难,莫说逆天,就是想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想了些什么——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嘉语心一横,索性撕破面皮,单刀直入问:“我问你,紫萍如今人在哪里?”
嘉言眼中冒出火来:“紫萍——你还有脸提紫萍!”
不会有人怀疑,姚佳怡看到小玉儿之后的反应;同样不会有人怀疑,皇帝得知叔父做了母亲面首之后的心情;这一步一步算计下来……再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嘉语觉得背心出了一身冷汗。
她就该留住小玉儿——只怕之前皇帝叫小玉儿送她也是做这个打算——皇帝可真是丢了个大麻烦给她!
嘉语换带了锦葵,匆匆就往式乾殿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极黑,隐隐能听到明瑟湖传来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零零落落挂着灯,疏疏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锦葵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人都识趣,嘉语只问式乾殿怎么走,就提了灯引路,并不问为什么。
式乾殿离玉琼苑挺远,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倒是宫室的影子,和在草木里,鬼影幢幢。
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的,嘉语差点没叫出声来,抬头一瞧,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如刀锋一样单薄,又因为肤色极白,猛地一瞧,倒像是个纸人儿。这个人,嘉语却是认得的。
元十六郎与萧阮交好。当初嘉语纠缠萧阮,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阮冷脸,她也萌生过退意,但是只要元十六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阮,却不记得了。
——有些你以为会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
嘉语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六笑吟吟问:“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记得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
“我是十六郎,三娘还没见过我罢。”元十六郎快言快语说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娘怎的不去?”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语。
嘉语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六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