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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姚太后几乎要苦笑了。她这里李家死了一堆人还没完呢, 御花园里又来一个,还真是不消停呐。
然而永泰公主既然来了, 又当着一众外人——尤其当着李家人的面, 她还真不能不管不顾强压下去。太后使了个眼色, 琥珀会意,上来拉住永泰公主道:“公主莫急,跟奴婢来,咱们慢慢儿说。”
太后身边的琥珀姑姑, 永泰是认得, 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琥珀走了。
这一段小插曲,别人也就罢了,在元祎炬心里, 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莫非就是随遇安说的转机?
想随遇安不过崔家一个门客, 陪王孙公子下下棋也就罢了, 如何竟手眼通天,请得动永泰公主?永泰公主小小年纪,又做得了什么?但是眼看着永泰公主被琥珀牵着,一步一步就要走出门——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公主留步!”元祎炬叫道。
这一下意料之外,殿中诸人无不莫名其妙——这个元祎炬, 总不能指着永泰公主给他求情吧, 公主才多大。
永泰公主摇摇晃晃回头来, 声音清脆天真:“你叫我?”
“正是!”元祎炬怕被太后打断, 话说得飞快, “臣斗胆,敢问公主,死在永芳园中的,可是寺人?”
“寺……”永泰公主仰头问道,“琥珀姑姑,什么是寺人?”
元祎炬:……
“大胆!”太后哭笑不得,叱道,“公主面前,不得污言秽语!”心里想的却是,哪里就这么巧了。
琥珀也攥紧了永泰公主的手:“公主,我们走!”
永泰公主却回头再看了一眼,她觉得这位郎君看起来甚是眼熟,只一时想不起,跟着赤珠走了三五步,忽然“啊”了一声,挣脱赤珠,一溜儿小跑到元祎炬跟前,说道:“你、你是二十五娘的哥哥!”
元祎炬兄妹乃是一母同胞,眉目原就有七八分相似,永泰公主和明月又朝夕相处,感情甚好,所以不难看出来。待元祎炬点了头,永泰公主就再不犹豫,伸手到他眼下,说道:“我和明月看到了这个!”
原来……到底还是把明月卷了进来。元祎炬又是惊又是悲又是喜,定睛看时,永泰公主莹润如玉的掌心里,卧了小小一枚玉玦:“明月让我交给母后……”小公主嗫嚅着为自己辩解。
琥珀道:“那我们呈给太后,可好?”
永泰公主应了一声,把玉玦交给琥珀,太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枚玉玦极小,小到卧在小儿掌中也毫无滞碍,极白,白如凝脂,又极薄,薄得近乎透明,所以整块玉都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状态。
最令人叫绝的还是玦上雕龙,龙鳞、龙须历历可数,龙目微张,龙睛却嵌了极碎一粒黑珍珠,光华闪烁,恍若如生。
“把……把人给我带进来。”太后道。
她说的是“人”,但是琥珀自然知道,太后要的,是明月和永泰在永芳园里发现的尸体。
琥珀很快就下去了,太后对永泰公主招手道:“永泰你过来。”
永泰公主瞧着太后的脸色,颇为惶惑,她慢慢挪到太后面前,小声道:“母……后,我是说错话了吗?”
“没有,”太后搂住她,挤出一个笑容,“永泰没说错什么,不过眼下,母后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我一定如实回答。”永泰公主小心翼翼地道。
“天这么晚了,你和二十五娘怎么会去永芳园,又在哪里看到了……死人?还有,这枚玉玦,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永泰公主微微歪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回忆的神气:“……前几日,太傅说到昙花一现,明月就上了心,今儿做完功课,就和我说,永芳园里有昙花,戌时开,想约了我陪她去看。”
永芳园里有昙花……那倒是真的,只是,未免太巧了一点,太后暗忖,嘴上只问,“那看到了吗?”
“母后……”永泰公主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还没到戌时呢。”
太后一怔:“是啊,戌时还早,怎么你们这会儿就出了门?”
“我和二十五娘想着,戌时太晚,嬷嬷定然会催我们歇了,所以早早就出了门,大约是酉时,我就和嬷嬷说去看二十五娘,二十五娘和嬷嬷说来看我,然后我们在永芳园会面,因着还早,就逛了一会儿园子。”
永泰公主是真真的金枝玉叶,养在深宫,见的人既少,年纪又小,说起话来就有些东扯葫芦西扯瓢,不着边际。按说,在场哪个有功夫听两个小姑娘看花逛园子,奈何她身份尊贵,不能不给面子——就连太后,也须得做些表面功夫,是以无不耐着性子——好在小姑娘声音软糯,倒不难听。
“……走到假山那里,明月葳了脚,杏儿扶她在石上坐着,这时节,石上可凉,忽然有个东西蹿过去,母后你是没看见,那东西足足有这么……大!”永泰公主比划着,一脸的心有余悸,“我和二十五娘都吓了一跳,以为是个什么……鬼啊妖精啊什么的,就叫杏儿去看,然后杏儿就尖叫起来。”
总算说到正题,殿中老的少的,无不轻出了一口气,不约而同想道:皇家的孩子就是养得娇贵,自个儿家的孩子到这年岁,都鬼精鬼精的,哪里能这样天真,说话也不看场合——然而唯其天真,说出来的话,他们这些鬼精鬼精长大的人才敢信。
太后见永泰公主情绪低落下去,拍拍她的背,问道:“然后你们就看到……了吗?”
“是啊,”永泰公主吸了吸鼻子:“杏儿吓坏了,我也吓坏了,还有二十五娘,脚软得厉害,过了好久,才听见二十五娘使唤杏儿说:“你……你去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咱们认识的。””
太后先前还疑心是有人指使明月,听到这里,疑心去看一大半:明月这丫头,多半也和永泰一样,心里害怕动不了,又逞强不肯露怯,就折腾她那个小侍女杏儿了……谁知道歪打正着。
“……杏儿说不认识,明月又叫杏儿看仔细,然后杏儿就从那人袍子底下找到了这个。”永泰公主说道,“我叫画儿提了灯,我瞧着这东西不坏,就疑心这人是偷儿,要去禀告母妃,二十五娘却说……”
“二十五娘说什么?”太后问,余光瞥了元祎炬一眼,元祎炬神色里的紧张,倒不像伪装。然而转念一想,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多年不容易,便纵然如今是自身难保,但是牵挂妹子,恐怕也是情理之中。
“二十五娘说,宫里的事,都该先禀报母后,”永泰公主犹犹豫豫地说,“我说这么晚了,母后没准已经歇了。明月说,死人是大事,就算是母后歇了,也该和琥珀姑姑赤珠姑姑说……可是他们拦着我不让我见母后,也不让我见琥珀姑姑赤珠姑姑,连帮我通报都不肯——”
小姑娘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守在门口的几个内卫,几个内卫忙又请罪,太后道:“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心里却想,看样子明月还真没和永泰提她哥哥,那是永泰这丫头自己一惊一乍了。也对,那丫头和九郎长得像……是我多虑了。这思忖间,又一阵脚步声,抬头看时,却是琥珀回来了。
背后抬着尸体的两个寺人,到中殿止步——怕再近来,会冲了贵人。
太后问:“是谁?”
“是掖庭伺候的寺人。”琥珀道,“具体名字,尚未查知。”
掖庭是冷宫、罪妇所居,掖庭伺候的寺人,身份卑贱,手面上自然紧得很,却哪里来这样价值连城的玉玦。
太后看了陈莫一眼:“带他下去认人!”
回复很快就出来了:“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姓柳的小黄门!”
“很好。”太后道,“把人都带下去。”
人——“姓柳的小黄门”、陈莫、永泰公主和元祎炬都被带了下去,当然被带下去的方式各有不同,去向也各有不同。殿中人少了一半,太后尤不满意,目光掠过去,吩咐道:“十三郎,陪十二郎出去透透气。”
昭熙一愣:他也要出去?
视线转过去,赤珠微点了点头,意思是有她在,毋须担心太后安危。便应了话,走到还在发懵的李十二郎面前,说道:“李郎君请随我来。”
如今殿中就只剩了李家老太爷和太后,后头站着赤珠——赤珠是无须避的。李司空人老成精,哪里不懂,开口便问:“太后可是认得这块玉玦?”
太后叹息道:“本宫认得。”
“是谁?”
“本宫没看错的话,这枚玉玦,该是清河王遗物。”——她当然不会看错,这枚玉玦,原就是她赠给清河王。
李司空一怔:清河王……
清河王过世已经年余。当初他被于家父子扑杀,产业也被吞没,到后来于家父子叛逃,太后重新临朝,因清河王妃早逝,清河王膝下只有一女,早已出阁,并无子嗣继承产业,所以连着于家家产一齐补给了咸阳王。
——咸阳王应承,日后会将长子过继与兄长为嗣。
如今这枚玉玦既是清河王所有,那多半就是咸阳王落下的了。
李司空的脸色不知不觉郑重起来。如果是元祎炬,叫他赔一条命不为过,就如十二郎骂的,他是贼子,人尽可侮。
但是咸阳王不一样。清河王是为国尽忠,冤屈而死。当年咸阳王南逃,也是奸臣作乱,主上被蒙蔽,而不得已“小杖受、大杖走”,虽客居金陵,却心念故国,也是回京前朝廷大肆宣扬的。
李司空思忖良久,忽地冒出一句:“臣是一心为公——”
“本宫明白。”太后也叹了口气,她知道李司空什么意思。前些年,李司空还在度支尚书任上,清河王几次上书,请求赎回咸阳王,都被他砌词拒绝,想是咸阳王回朝,听说了前事,报复回来。
当然她知道真相并非如此——真相从来都不重要——但是如果李家这样想,未尝不好。至少三郎是保住了。至于咸阳王,就是李家,也不会自信到以为,能够就此扳倒。无非是这边补偿,那边薄惩。回头她再找机会补回给他就好。前后想定,觉得反而比栽在元祎炬身上更为合适。
于是说道:“陛下后位已经定了穆娘子,还少了位贵嫔,想来九娘也要及笄,不知道李卿可有意——”
去年八娘和九娘就曾被留在宫中,当时李家是寄予了厚望,想要博个后位,不想却落在陆家,更不想之后风波迭起,反而庆幸。如今太后拿出贵嫔作为补偿……也是诚意了,不过,与其九娘,不如——
李司空捋须笑道:“我家十娘明年也及笄了。原本去年陛下诞辰,她没赶回京里,我还道她没福。”
太后知意,颔首应了。又道:“我瞧着十二郎这孩子气宇轩昂,可有出仕?”
两人竟一五一十讨价还价起来。
昭熙陪着李十二郎出了永安殿。
李十二郎对殿内将要发生的事虽然不能全然猜中,也八九不离十,心绪低落得无以复加。昭熙也只能拍拍他的肩道:“李兄节哀。”
李十二郎不肯失礼,强打起精神道:“还没谢过世子。”
昭熙笑道:“何必这样客气,不过举手之劳,换你我易地而处,想来李兄也不会吝于援手。”
李十二郎心里暗道一声“惭愧”。真要易地而处,他恐怕未必能如始平王世子这样坦荡无畏。他心里埋怨祖父市侩,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难道真有什么事,能够随心所欲,罔顾家族利益?
两人左转几步,就进了偏殿,一进门,看见元祎炬——陈莫自然下了大牢,永泰公主被督促回房歇息,他被带到这里等候。
四目相对,李十二郎腰背一僵。虽然到这时候,他大体上已经可以肯定,事情不是他所为,但陈莫毕竟是他的手下,陈莫带去伏击和追杀他们兄妹的羽林郎,毕竟是他的手下。管教不严这口锅,他是要背的。
李十二郎冷哼一声,就要退出去,昭熙忙拦住他到:“李兄听我一言!”
李十二郎目色一冷。
昭熙双手一合,作了个长揖。李十二郎欠他救命之恩,哪里敢受,忙双手托起,说道:“世子不必如此。”
昭熙道:“李兄难道要就此放过袭杀八娘的凶手?”
李十二郎一怔,立刻就意识到昭熙在说什么。袭杀他们兄妹的凶手,除去背后的主使人和陈莫,其余都在元祎炬手下,他要是肯代为查寻,定然比他们要方便得多。
反是元祎炬苦笑道:“世子高看我了。”
——就如他在殿中所言,虽然并非他指使,但是身为上峰,他难辞其咎。此事过后,定然会被降职调离。能做回直阁将军都要靠撞大运。
昭熙却道:“九兄过谦了。李兄或有所耳闻,于家累世把控羽林卫,在羽林卫中,根基深厚。我和九兄都是仓促接手,我仗着家父威名,尚能压阵,九兄这大半年不容易……”
元祎炬与昭熙交情止于泛泛。他们是同族没有错,但是宗室根系庞大,说是族中兄弟,有的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面,比如他们俩,一个长期被□□宗寺,一个常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手足情谊自然无从谈起。
却不料这落难当口,昭熙肯一口一个“九兄”地为他开脱——虽然不是在太后面前,也足以让元祎炬领情了。
李十二郎也微微动容:这个始平王世子,倒真是个急公好义的性子。虽然没能完全释怀,脸色也缓和了许多。说到底,陈莫和内侍,确实不是根基浅薄的元祎炬指使得动。
却听元祎炬说道:“若此事之后,愚兄仍能忝居其位,定然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这就是应承的意思了。
李十二郎这时候再看他,顿觉顺眼许多。
昭熙却是笑而不语。
他从前其实有几分瞧不上这个九哥。元祎炬行事温吞,一惯的唯唯诺诺老好人,很不对他的脾胃。但是今儿永安殿里一番对答,反倒让他看出勇气和急智来。兴许从前他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毕竟,有那样不光彩的父亲和母亲,难免处境尴尬。
虽然这时候元祎炬还不敢相信自己能留任原职,昭熙却是打定了主意要保住他。这世上人人都知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然而具体落到现实中,锦上添花至少能保证不得罪人,这雪中送炭——万一送给了中山狼呢?
便不是,扶不起的恶斗,雕不成的朽木,也教人心塞。
但是这个元祎炬,如今瞧着却像是块璞玉了,琢一琢无妨——昭熙也觉得自己这个念头过于老气横秋了,要说到年龄,元祎炬还长于他呢。然而这世上的人,并不局限于年龄,昭熙是站在上位者的立场。
他觉得自己迟早会外放打仗,这京中人脉,是越多越好。如果一定要把羽林卫交出去,与其交给不相干的人,自然不如交给受过他恩惠的。光受过恩惠还不行,还须得有手段收服羽林卫的人心。
就他了。
昭熙并不知道,从前他也任过羽林卫,却最终一无所得。这一世,却因为嘉语在宫中连番遇险,让他有了这个“宫里不能没有自己人”的意识。三人又说了些话,就有宫人来请他们进去。
太后与李司空已经谈妥了条件:除了十娘入宫为贵嫔,十二郎出仕为散骑常侍之外,李家又安排了三五名子弟。陈莫流放,咸阳王被捋除职务,勒令闭门思过。太后瞧着元祎炬,说道:“九郎虽然不曾事涉其中,但是身为羽林卫统领,既不能管束部属,不受蛊惑,也未能及时察觉部属动向——”
果然还是……元祎炬心里沮丧。虽然一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但是方才昭熙的话还是极大地鼓舞了他,然而……罢了,不过是去职,这样的日子又不是没有过,总好过去菜市口,他这样安慰自己。
却有人出声道:“太后!”
太后说话被人打断,十分不悦,转眸看时,却是昭熙。对昭熙她倒不好发作,只问:“十三郎有话要说?”
昭熙道:“臣亦为羽林卫统领,亦没有及时察觉羽林郎动向,臣愿与九兄共担其责!”
好一个共担其责!太后心里恚怒,要不是看在他一大早赶进宫里来通风报信的份上,他信不信她真让他担了这个责!一把全捋掉这两个,叫三郎来做这个羽林卫统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心里清楚,郑忱连日进出后宫,已经教儿子不满,真要把羽林卫交给他,只怕群臣也……
便只看了李司空一眼。
李司空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老朽相信两位将军不过是年纪轻,经验少。老朽在这里替两位将军求个情,就让他们将功补过,还请太后赏个薄面。”
“那就……看在李卿的份上,”太后懒洋洋地说,“各罚俸三个月,好生当差罢。”
元祎炬又向李家祖孙谢罪。李家祖孙适度表达了宽宥。一众人向太后行过礼,出了宫,便各自分头回府。
昭熙与元祎炬同向,又同了一段路。
元祎炬被罚了三个月俸禄,理当高兴——毕竟,和事情的严重性比起来,三个月俸禄的损失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一路都想着那枚玉玦,就和太后一个疑虑:明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随遇安一个崔家帮闲,如何手竟能伸进深宫?他是如何找到明月,如何说服明月?那块玉玦又从何而来?
一路想着,一路都不曾开颜。
昭熙只当他还有心结,拉住他道:“九兄今晚若是空,不如陪小弟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