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歌声已朽(完)

江为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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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一南缓缓把一件东西放在地面, 随即退后数十米:“还给你。”

    克里斯托弗上前, 拿到了那张车站的合照。他眯着眼:“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既已下决心,怎么会因为这个恻隐?”他将照片随手揉皱, 丢到地上。

    “没指望这个,”夏一南说,“只是想让他们能有机会, 好好看看你的死状。”

    克里斯托弗捧腹大笑:“教授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啊!明明和我是一样的怪物,思维方式和角度却完全不同。你帮他们有什么好处么, 他们还不是照样把你当怪物看待?!”他的眼里突然就闪过一抹狠色, “但是我呢, 如果这个帝国真的能走下去,那么我会作为英雄, 被他们祭奠,捧上神坛。”

    腹部的裂缝猛地张开狰狞巨口,他最后笑道:“那么, 来吧。”他屈膝,狂风在周身炸开!

    谁也没想到以他的体型, 能做出这么迅捷的动作。夏一南左手掏出手.枪,在他冲过来的几秒钟内连射几枪。

    出色的动态视力,让他看到了常人根本看不清晰的移动轨迹。两颗子弹擦着“饥荒”的身侧而过, 最后一颗划破了他的面颊,如人类一样鲜红的血液涌出。

    这点小伤口影响不了“饥荒”的动作。转瞬间他就逼近了夏一南, 强风能把任何一人卷起入缝隙, 随后撕碎。

    但夏一南稳稳站住了。他就手丢掉枪支, 双手持刀,抵上了“饥荒”的双手!

    此时“饥荒”全身已经覆盖了黑色,这铠甲让他的皮肤变得坚硬。手掌与长刀摩擦,一串火星爆开。就算是体型缩小,“饥荒”的巨大力量也摆在那里,但在这短暂的角力里夏一南竟然没占到下风。只要“饥荒”稍微放松一点,黑刃就会毫不留情划破他的咽喉。

    然而几条黑色线条在夏一南背后升腾而起,夹杂着烈风,刺向“饥荒”。它们在空中扭出了诡异的形状,每一条尖端都有着诡异的色泽,犹如吐信毒蛇发起攻击的那瞬间。

    “饥荒”不退反进,猛地发力将夏一南逼退了半步。黑刃刺穿了他的全身,更多的线条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他刺成什么诡异的雕塑。

    伤口处微微泛着黑色,黑刃和D06一样,对“饥荒”有着很好的效果。他微微皱眉,好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而就这前进的半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克里斯托弗猛地收回手上的力道,长刀无限逼近他的眼前,在脖颈上划出大块伤口,鲜血汩汩涌出。裂缝内的利齿嗅到气息,猛地张大暴突,咬向长刀与夏一南持刀的双手!

    突然增强的风压,把夏一南压得动弹不得。他只能顺着狂风的力度,把长刀捅入裂缝内。鲜血飞溅,与长刀一起消失在黑暗里的,还有他的右手。

    利齿在开合。咀嚼黑刃组成的物体,给它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还未等它完全消化完,夏一南的右手就已经新生出来,直接挥拳砸向“饥荒”的面部。

    “饥荒”的颈骨被打折,可他行动如常,在脑袋偏离过来的刹那,已经朝某个方向掷出了一把短刀。

    短刀如游隼划破空气,没入车站的灯光内,随后穿透了狙击镜——那是赶过来的增援。本来夏一南拼尽全力拖住“饥荒”时,狙击手会在车站内,将装满D06的子弹送入他的脑袋。只是没想到“饥荒”那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还有其他的狙击手,“饥荒”刚要掷出更多的短刀,动作就猛地顿住了。

    黑刃贯穿了他的每一处关节。他微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随后不顾那些限制,扯开皮肉也甩出了飞刀。

    白骨暴露在外,剥落的肌肉鲜红,一把把飞刀准确顺着狙击镜的反光,没入狙击手的头颅内。远处袭来的子弹被缝隙吸入其中,和之前一样,只有近战才能伤到“饥荒”。

    于是几队赶来的兵士全副武装,跳下站台。还未等他们接近战场,强大的风已把他们吹得东歪西倒,各个不受控地飞向缝隙之内。烈风之下夏一南也无法救下他们,只能看着他们被吞没其中,骨骼粉碎时发出清脆声响,毫无反手之力。

    “别让人过来!”夏一南吼道,阿诺德正与所有人建立着精神连接,果然正赶来的兵士都刹住了脚步。

    “饥荒”嗤笑了声:“还真想做你的英雄啊?”随即一掌推向夏一南的头部。

    夏一南偏头避开,那一掌击在了隧道的墙壁。这整个平城市最坚固的建筑在颤抖,缝隙从受力中心开始蔓延,狰狞地布满整个墙壁。夏一南飞踢向他腹部边缘,沉闷的声响发出,他感觉自己好像踢到了钢板。

    “饥荒”的身形晃了晃,裂缝中的利齿再次向前暴突。夏一南翻身跃起,在未落地之前,六把黑刃凝成的小刀已成扇形飞出。

    厉风强行改变了它们的移动轨迹,被裂缝贪婪地吞噬,然而真正的杀招在后面。刚落到地上,以左手撑实地面,足有三米的长.枪已在手中成型。夏一南单手拍地站直身躯,向左迈出一步,右手持枪扭到身后,随后长.枪发出尖啸撕碎了空气!

    这一击用了他的全力。音障被突破,长.枪在半空中炸开了音爆云,超音速让它在漆黑环境里,以肉眼无法观察的速度来到“饥荒”的身前。

    夏一南瞄准的是他的头部,即使是在狂风里轨道微微偏移,长.枪也准确地贯穿了头颅。白色脑浆飞溅在空中,“饥荒”的眼球被刺穿,他踉跄着向后几步。

    向后的第三步未迈出,夏一南已经重回到他的身前。这次他没有用黑刃凝出任何武器,手中只有一根注射剂。

    那里头是淡红色的液体。它被有力地扎进了“饥荒”的肩部,顺着针管流入肌肉之内。

    然而下秒,夏一南就感觉自己的腰部被人死死抱住了。随后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他被整个人举起,越过“饥荒”的头顶,以头部着地的方式被掼到了坚硬地面。

    眩晕的余光里他看见那些开合的白色利齿,密密麻麻的,足有好几排向他扑来。情急下他手上凝出满是尖刺的拳套,在上下颠倒的视角下,只两拳就把“饥荒”限制住他行动的右手腕骨刺穿砸碎。

    没了一边的束缚,他腰部发力猛地一挣,就脱离了控制,就地滚了两圈后重新站起,微微气喘。他满身泥尘与血,唯有一双眼亮得吓人。

    接下来是极长时间的交锋,整个隧道的裂缝越来越多,一路撕扯到了头顶。

    每一次交手都是肉身相撞的沉闷声响,鲜血在一次次爆开,每一步都是刀尖起舞,都是猎手与猎物身份的不断交换。只要稍有不慎,就会以败者身份倒在对方足下,喉管被利落地割破,或是被注射下致命的解药。

    长时间在巨大风压下激烈战斗,即使是他也吃不消。出血量至少有上万毫升,一路淌了过去,这已相当四五个成年人全身的血量,却杀不死他,只让他觉得眩晕。

    断肢飞出去的时候,会迅速化为气雾散去,然而接近战斗后期,它们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小滩黑色物质——有着漆黑却又有晶莹的半透明感,像是液体又像是气体,硬要说的话,只有“信”的状态最接近它。

    力竭的不止是夏一南,“饥荒”的行动也缓慢起来。从他身上滚落的血,从一开始的鲜红,变为了淡绿色。属于正常人的肤色在消退,感染者的苍白覆上面庞。

    偶尔他会开始剧烈地咳嗽,从尼坤到刚才的那一针,整整两剂D06流入了他的体内,不断杀死着残存的病毒,夺去他的生命。

    在一次对拳后,两人的动作皆是停下了,保持了数十米的距离。

    夏一南喘着气,而没有呼吸的“饥荒”已有些站立不稳。他腹部的裂缝在一张一合,利齿被击碎又重新生出,闪着森森寒芒,可就连厉风都没有了刚才的猛烈。

    几秒之后,“饥荒”再次迈动步伐。近二十米的距离,他在三秒不到的时间内就迈过,右手呈掌状推出。

    然而就在他接近夏一南的刹那,突然向前扑出,在地上翻滚一圈后逼近了夏一南。他手中有着什么物体,尖端闪着利芒,刚刚才从地上被捡起。

    夏一南用余光看到,那是他刚才在试图攻击“饥荒”失败后,不慎跌落的一管药剂。

    经过改造D06对普通人基本无害,但对方不可能做无意义的事情,于是他下意识向后退,同时手中凝成的长刀往前送出。

    “饥荒”并没有避开,用脖颈迎上去。他的脊椎被贯穿,大半脖子被划开,而风压迅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针管扎在了夏一南左臂上。

    暗红色的液体涌进血管,很快被送往全身。夏一南皱眉,右手一旋,就用长刀把“饥荒”的整个脑袋挑下。

    没了头部的躯体往后退几步,然而裂缝还在张合,颈部的皮肉在不断重组,他还没有死,可这即使对他来说也是重伤。夏一南正欲向前,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就感觉眼前突然炸开了无数的眼睛!

    不同于此前冰冷的注视,那些眼睛似乎是感到了极大的威胁,都在狂乱地转动,密密麻麻,层叠着增生。视野被全部挡住,夏一南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上。

    此前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停下了,诡异的黑色血液从其中流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又飘散而去。

    “果然,我赌对了。”混乱间他听见“饥荒”的声音,“希尔德那家伙说的没错,解药对你也是有效的,但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脚步声在一点点靠近,“被自己发明的东西杀死,感觉怎么样?多谢你的大意了。”

    “饥荒”单手掐着夏一南的脖子,把他从地上举起来,狠狠掼到了隧道的墙壁上。

    随后他扬手握拳,一连砸了数次下去。整个隧道都在哀鸣,头顶有几块碎石滚落,混了泥尘,裂缝扩大得极为迅速。

    漆黑的血流了满地,在这暴行里夏一南完全不发一声,侧脸被血污浸满。他的自愈能力被限制住,现在“饥荒”的每一击看上去,都是可怖的致命伤。

    在长达半分钟的捶打里,“饥荒”没有放松过半秒,掐住夏一南的手用了全力,生怕他再做什么临死反扑。半分钟后是体力的衰竭,他迫不得已松开了手,退后几步,随后又奋力举起方才掉落的一块石头。

    石块足有人的半身那么大,被他夹杂着烈风甩出,在夏一南身上砸得粉碎,骨头爆裂的声音传来。随后又是接连几块巨石,夏一南被埋在了碎石之下,面色苍白,彻底没了声息。

    “饥荒”在原地跌坐下来,埋头休息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腹部的裂缝张着利齿,朝夏一南贪婪地张合,其中意味很明显。

    但他没有马上过去,而是缓慢地起身,瘸着半只脚,走向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在那里,被揉皱了的车站合照静静躺在地面。

    车站的战斗人员在不断赶来,准备做殊死的反抗,他却根本不在乎,随便一些风压就足以让那些人被甩飞到墙壁上,晕倒过去。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扶着墙壁,勉强蹲了下来,伸手去探那张照片。

    手还摸到,他的动作已经停了。

    长刀贯穿了他的心脏,随后流畅地向上,把他的半身劈开。这次炸开的终于是暗绿色的汁液,他的恢复能力到达了极限。

    “多谢你的大意了。”夏一南在“饥荒”身后低声说。伤口以原来数倍的速度愈合,黑刃狂暴地游走在周身,猛地散开好似万千利刃与荆棘,悬于空中不断扩散,覆盖周围近百米的范围。

    它们缠绕着钢铁,刺穿了坚壁,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它们的征伐。

    不仅如此,整座城市内的感染者,好似都感到了这力量。与当时的“死亡”一样,只要稍有理智的感染者,眼中都是极度的恐惧,挣扎着奔跑向城外要远离这力量的中心。

    在这个领域里,不可能有生者存在。如果希尔德看到这一幕,只会感慨他的神明终于亲临世间。

    他的眼睛完全被诡异线条覆盖,光影旋转,理智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但他打定主意要杀的人,这么多个世界下来,就没有还活着的。

    夏一南踩着“饥荒”的背,强迫他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那张照片就在“饥荒”的面前,每一人都在温暖的色调下,看着照片外的他。

    黑色的铠甲退去,总站长熟悉的五官出现了。克里斯托弗低低地笑了,背部在夏一南脚下颤抖。他说:“我一直嘲笑你们人类的故事,但唯一一点那些该死的故事说对了,当一个英雄,真他妈的难。”

    “还有遗言么?”夏一南说。

    “最后再说一句,如果希尔德那家伙的理论是对的,”克里斯托弗眯着眼笑,“和你最好的那位黎朔站长,可是专程过来杀你的。”

    “看来是没有遗言了。”夏一南冷道。随后手起刀落,万千黑刃伴随着他的动作,从天而降,贯穿了他身体的每一处。他被线条钉住,犹如一场诡异的献祭。

    车站明亮的灯光仍如潮水,和过往的所有岁月,并无差别。

    克里斯托弗死了,连带着过往的伪装算计,与残暴的野心。遥想中的伟大帝国,坍塌在这晚漆黑的隧道里。

    夏一南缓缓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黑刃慢慢分崩离析。

    他的理智就要支撑不下去了,嗜血的渴望与虐杀的冲动从骨子里钻出来,教唆着他去破坏一切。

    在精神链接里,他还能听到阿诺德指挥的声音。站台上的通讯设备里传来嘈杂的声响,信号突然好起来了,他听见一人声嘶力竭地吼道:“北部守下来了,但是……他来了!!快逃!”

    随后是一连串的爆炸与哀嚎。

    阿诺德在紧张地询问情况,可他能得出的结论,只是在黎明前的浓厚黑暗里,有一道耀眼的火光划破原野,直奔城内而来。那光芒明亮到好似流星,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一人能够阻拦。

    接下来的话语夏一南听不见了。有兵士跨过被波及到伤痕累累的站台,想要去扶夏一南,但被他凭最后的理智吼了回去:“别过来!”

    于是周身空无一人,他半跪在隧道中央,拼尽最后的力气,从战斗服内拿出最后的两管试剂。

    他不知道这次暴走会导致怎样后果,那么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抑制住自己。

    淡红色的液体进入血管,那是和“信”完全相反的色泽。眼前的无数眼睛消失了,自愈完全停滞,理智慢慢回归,很快难以抗拒的疲惫感来袭,将他缓缓拉入深渊。

    伤势太重,全身再也动弹不了一点点。眼睛快合上时,他却又感受炽热从半边脸颊扑面而来。

    那炽热他太熟悉了。勉强睁开眼睛,视野的尽头,火光炸开,自烈焰中行来那道身影。

    黎朔拖着步子,从站台落在隧道中央,一步步向他行来。他浑身都燃烧着烈焰,每一道伤痕深可见骨,破损外骨骼在高温内已经变形,上头残余的血迹在蒸发。

    他的半边眼睛是变幻的线条,半边眼睛被赤金色的火焰覆盖。

    几分钟之前,正是他摧毁了路上的一切障碍,屠杀士兵,携着冲天火光回到车站。他身上的旧伤在不断愈合,新生的躯体有着可怖的力量,这段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成长到能与特感匹敌的地步,再放任下去,几日后军队也只能彻底败退。

    又或者说,他就是新的特殊感染者。

    如今黎朔理智全无,却执着地从地平线边缘的防线,穿越荒原而来。

    他答应过他,会回来的。

    地面传来颤抖,极昼号正在快速驶来。夏一南最后自浓厚的阴影中,看向明亮的站台——那上头灰头土脸的兵士聚集在一起,持着枪拿着刀。夏一南知道那些臂膀有多有力,那些决心有多坚定。如今北部已经被黎朔拼死平定,只要他们作为最后的威胁消失,一切都会按照轨迹走下去。

    而那些同样英勇的灵魂,他们、他们是能看到群星的。

    早已破损的隧道在地铁驶来的剧烈震颤中抖动,大块石头与尘土从天而降,而极昼号在其中奔驰,摧枯拉朽将它们化作泥尘,扬在身后。

    犹如梦呓般,夏一南低声开口:“夏征……你看到这些也会高兴的吧……”

    在这一刻他已分不出那些记忆究竟属于谁,将“信”变为病毒后的茫然,阴沉地底与扑面阳光,多年挣扎与浴血决心,一切紧紧交织在了一起,蓬勃生长在呼吸渐停的胸腔里。

    “从此以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繁荣、流淌血脉与飞扬的旗帜,皆与荣耀同归于我。”

    利齿降临在脖颈,黎朔从后头环抱住夏一南,犹如亲密的恋人。这一切却都无关紧要了,冰冷的轨道颤动,隧道尽头,巨兽睁着明黄色的双眼,咆哮而至。

    他的手有力,曾带来了这场灾难,也曾竭尽全力,遏止它前行的步伐。夏一南跪在地上,摊开双手,狂妄地大笑,为这场宏大的胜利,为此后数百年的星光。

    但这一刻、仅这一刻的辉煌不属于人类。

    这一刻是属于夏一南和黎朔的。

    崩塌大楼的远处,地铁控制塔兀自闪烁于黑夜,稍纵即逝的微芒映不亮废墟,而在那之下——

    在那之下,极昼号飞驰而过,驶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