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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落座之后,祁杰才好好打量了一下对面这位据说是统帅着整个海汉水师的大人物。黝黑而粗糙的肤色彰显出他在海上待的时间应该非常长,结实而不臃肿的身体表明他并非长期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似乎只有身上的黑色裘皮大衣和长筒皮靴能将他和身边穿着灰布冬装的普通海汉士兵区分开来。
当然了,这仅仅只是祁杰的第一观感,当他与王汤姆的眼神对上之后,便明确地感受到了一股上位者的威势,这可不是普通人所能装出来的,只有在战场上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将军,才会有这样不怒自威的气势。传闻中这王汤姆曾率军与多国军队作战而从无败绩,这次终于看到真人,给人感觉倒的确是一个厉害人物。
“王将军,今日本官与祁大人前来拜访,是为化解两国误会而来,希望将军能尽快退兵,避免杀戮,早日还两国百姓太平日子。”曲余同首先主动提起了来意。王畿对他的要求就是尽可能将这次的武装冲突以误会的性质解决掉,不要搞成了国与国之间的正面冲突,那样的话就很难收场了。
王汤姆点点头道:“我也很希望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些状况只是误会,我们来到杭州的原因,相信两位大人都很清楚。但关于通盛码头大火案,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别说抓到真凶,连凶手身份都还不清楚,你说这怎么能让人信服?既然官府查办不了,那就只有我们自己出手了。”
祁杰插话道:“官府查办大火案虽不太顺利,但也一直在进行追查,贵国自恃受害者身份,便派出军队兵临城下以武力相要挟,这种做法似乎也不太合适吧?”
王汤姆的眼光回到了祁杰身上,沉声说道:“一直在追查又抓不出凶手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可是听说了不少关于浙江官场上官官相护的传闻,查不出真相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凶手是官府动不了的人吧?官府不敢动,我们可以代劳啊!这没有什么要挟不要挟的,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求一个真相,要一个公平的结果。”
王汤姆就差没点明说明军就是凶手了,祁杰虽然明白他话中所指,但这个话头可不能接,他很清楚外边的传言对明军有多么不利,而唯一自证清白的办法就是抓到元凶。但杭州城各个衙门追查多日的结果,除了已知的一切证据都指向明军之外,就再无更多进展了,看似证据颇多的案子,生生就成了无头公案。军方虽然也有点怀疑其中有人故意捣鬼引海汉入局,但着实想不到这事从头到尾都是由海汉所策划,哪里查得到什么真凶。
王汤姆提高了嗓门道:“关于我方的要求,上次那位郑老板来的时候就已经提得很清楚了,但是官府对此没有给予合理的回应,反倒试图用武力方式驱逐我们……对于贵方这种态度,我只能表示很遗憾。”
这话让祁杰听得简直想拍桌子骂娘——你海汉军封了钱塘江,部队都推进到杭州城外了,我不动武驱逐你,难道还要打开城门请你进来作客?这里可是大明治下,不是你海汉国的领地!
当然了,在目前这种比较被动的局面下,祁杰为了避免激怒对方,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气。毕竟现在大明一方求的是对方能尽快退兵避免事情闹大,而不是一定要在战场上分个高下胜负了。
曲余同道:“王将军,本官也了解了一下贵方先前所提出的三个条件,其中确有值得商榷之处。比如这案件真相尚在查探之中,当下真凶未明,又怎能将凶手交与贵方处置?火场失踪的钱财数目和下落也尚未查实,要谈具体赔偿数目也太早了一点。至于通商权限,这个不是不能谈,但贵方以武力相胁,这样谈出来的协议未免会有失公允。”
曲余同来杭州之前,就已经跟许克及其他幕僚一起对可能遇到的状况进行了推演。如果是曲余同单独出面谈判那自然什么都不用多说,只要照海汉的意思去办就行;但如果有人随行,曲余同自然也不可能把亲海汉的立场表现得太过鲜明,以免事后无法向他的上司交差。所以当着祁杰的面,曲余同该演的地方还是要演,不管最终的谈判结果如何,至少讨价还价的过程还是得有。
王汤姆摇摇头道:“曲大人,你大概没有理解我们提出的要求,我们要的不是讨价还价,而是不打折扣的执行。如果当初官府能够重视这起案件,处理好善后事宜,事情根本就不会弄到现在的地步。如果你们真想议和,那就先满足我们提出的条件,再谈退兵的事,这样会显得比较有诚意。”
曲余同故作惊讶道:“这如何使得?大家谈好条件,各退一步,岂不才是正理?”
王汤姆冷笑道:“条件不是不能谈,但谈条件的时机早就过了。如果前两天我们被祁大人率领的明军打败,你们还会有这闲心来找我和谈吗?”
祁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中大感不快的同时,也有点震惊于海汉的情报之准确。他那天出城应战一直都是在后面压阵。虽然打出了旗号,但隔着一里多远,海汉营地也未必能看得清,何况还跟自己的身份对上了号。由此可见,海汉对杭州守军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极有可能是在城内有可靠的情报来源。祁杰很想反驳王汤姆的说法,但问题是自己的确吃了败仗,败军之将又何足言勇,说话根本就硬气不了。
曲余同将祁杰神情看在眼中,心知这是王汤姆有意要打压他,让自己来掌控谈判节奏,当下便主动接过话头道:“王将军早先所提的几条要求,都需要不少时日方可实施,如今贵军驻扎在这钱塘江边,战事已经让杭州大乱,民不聊生,要实现这几条要求所需时日只怕会更长,拖下去对双方都有害无益,王将军何不在彼此都能接受之范围内寻个折中之法,这样也就不用再折腾下去了。”
王汤姆道:“曲大人说的道理我都懂,我也不愿让军队驻扎在这里白白耗钱,更不想跟大明为敌。但通盛码头的事情,官府必须拿个说法出来,想让我们马上退兵,那就白纸黑字签下协议,尽快执行承诺的条件,免得日后又改口抵赖!这就是我能让步的底线,如果曲大人还有其他的要求,那就请回吧,不用在我这儿浪费口水了。”
祁杰忽然开口道:“缉拿凶手和开放通商倒也罢了,本来也是官府职责,但贵方要求官府对实际损失作出十倍赔偿,这个怕是有点过分了。这钱要赔也该凶手来赔,怎能算在官府头上?”
王汤姆驳道:“抓不到凶手,这责任不是算在官府头上,难道算到杭州百姓身上?不想赔这笔钱也行,那我就换个说法,我这边出兵已经这么多天了,官府就把军费给报销了吧!我要求也不高,一天按十万两银子算就行。”
祁杰听得倒抽一口冷气,王汤姆这狮子大开口着实吓到了他,一天十万,那官府不拿出百万雪花银来,怕是满足不了海汉人的贪婪了。可整个杭州一年的税赋都还没这么多,再说要从官库中调用这么多银子,短期内也很难补上缺口瞒过朝廷。再说目前海汉军这次行动给浙江境内造成直接间接的经济损失,起码也有几十万银两之巨了,这笔银子又该找谁讨去?难道要找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凶手吗?
能让浙江官府将注意力放到巨额赔款上,这就正是海汉想要达到的效果。军方策划了这样一次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最主要的目的可不并不是为了从浙江官府手中敲诈一笔钱财。抓捕凶手、赔偿损失,其实都是为了最后一个要求开放海汉在浙江境内的通商权做掩护。
一直以来海汉想要的都是浙江这个消费力旺盛的市场,而借此机会让海汉的贸易体系合法化,公开化地运作起来,才是真正做到了收益最大化。至于大火中烧掉的三条帆船和价值有限的货物,以及后续军事行动的经费开支,相较于获得通商权之后可观的收益而言,真的只是可以牺牲的小数目而已。苦肉计所付出的代价虽然不小,但与所能获得的回报相比就显得非常划算了。
而海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也是煞费苦心地编了两条浙江官府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出来,不管是原本就不存在的凶手,还是数目巨大的赔款,站在官府的立场很显然都无法满足海汉的要求,而海汉一共也就只提出了三条要求,如果一条都谈不拢,那议和肯定无望。这样说起来,就算是祁杰这种对海汉一直抱有敌意的官员也会下意识地认为第三条要求相对比较容易实现,从而将注意力放到另外两条难度较大的要求上进行讨价还价。
曲余同事前就与海汉有过密切沟通,自然明白海汉的真正目的所在,当下便出声打圆场道:“以本官之见,这赔款数目可以慢慢再商议,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达成协议,平息战事,恢复各州府的秩序。”
王汤姆点点头道:“曲大人这个提议,我可以接受,但这个协议由谁出面来签?请恕我说一句不太礼貌的话,我还是希望能有品级更高一些的官员来出面签署这个协议,不然其合法性会存疑。”
祁杰心中暗骂粗口,心道老子堂堂四品朝廷命官,现在屈尊降贵来跟你一个敌酋谈判,你居然还敢嫌弃品级太低?如果不是当下身处海汉营中,祁杰真的很想立刻招呼手下将这嚣张跋扈的海汉军官给绑起来好好教训一通。
王汤姆哪会管他心里如何计较,几句话谈完正事,便端茶送客,让他们先回城请示上司的意见。反正现在最着急的不是海汉这边,杭州城里这帮官员若是想拖延时间,那王汤姆也不介意在这里多住几天。部队已经在营地附近临时征用了一处宅院,他也不用屈居在旗舰狭窄的船长室里,每天好吃好住,比在舟山岛上待着要清闲多了,表面上是在执行任务,但就眼下这战斗强度而言,说是在度假其实也不为过。
曲余同和祁杰只是负责谈判的使者,并没有当场拍板做决定的权限,沟通这个份上,海汉已经是寸土不让,他们也只能拿着现有的成果回去复命了。至于杭州城里的大佬们是不是愿意放下面子接受现有的条件,那也不是他们现在能够确定的事情。
送走两名大明官员之后,王汤姆将潘严从后面叫了出来。潘严出身北方,而且已经成了大明叛将,王汤姆也不用担心他会从中使坏,所以这次谈判他特意让潘严在后面旁听,想问问他的意见。
潘严躬身道:“大人,卑职以为城中这些文武官员均未识破大人妙计,否则今日谈判重点便会放在最后一条上,而不会纠结于凶手和赔款。不过听大人先前所说,浙江都司对海汉颇有敌意,恐怕还会在中间使绊子阻挠和谈。”
王汤姆微微摇头道:“这个倒碍不了事,他们凭现有的兵力打不过我们,又担心事情闹大,不能从周边地区抽调更多的部队来杭州作战。要是不答应我们的条件,那就继续耗着,我们这边无非就是补给船多跑几趟而已,正好舰队也熟悉熟悉钱塘江流域的地形,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你说是吧?”
潘严听了这话心里也颇为复杂,作为曾经的大明武将,他也不可能对大明毫无感情,但或许是因为自己站在了强者的阵营中,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脱离了大明武官的这一重身份,眼见海汉在浙江如此强势地“欺负”本地驻军,他却隐隐有一种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