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补天裂 第四章 大婚(四)

天使奥斯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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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城中,从南熏门直到宣德楼御道前,在燕王大婚日前已然是一片花团锦簇景象。

    汴梁大街,或为青砖或为麻石铺满街道。这些日子反复洒水,街市步道如洗,清爽宜人。而城中垃圾,这些时日也被组织人手清扫一空。本来汴梁就是一个在这个时代干净得过分的城市,这般再一整治。简直就像是一颗被擦洗得闪闪发亮的钻石。

    天候也正是最为春意盎然的时候,穿城汴河如一条条玉带,穿行在光洁照人的天下第一形胜都会之中。护河杨柳依依,绿意流连。

    从南熏门开始,两边住户,但凡二楼,都布上四乡运来的鲜花,有些腰里有几贯铜的家伙,还从楼上垂下彩缎,五颜六色,耀眼生光。而到宣德楼前御街两侧,则张起了锦屏步障,禁中收藏的蜀锦这般张挂起来,简直是灿若云霞。

    大宋富贵气象,哪怕是在前所未有的宫变之后,稍一操持,仍然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在宣德楼下,钧容直的人等,正各自站好位置,吚吚呜呜的吹奏演练。不少汴梁闲人,远远的在锦屏步障之外围观,不时还指指点点的爆出一声好来。

    而锦屏步障之外,禁中诸殿前班直也鲜衣华服,肃然密布,早就开始警弼戒备。自从张显掌御前诸班直并同提点皇城司之后,殿前诸班直萧言就毫不犹豫的进行了大换血,里面貂帽都亲卫都有二百余人了。而禁中御前诸班直,虽然番号奇多,但是实际编制却并不大,比如说人数算是多的金枪班直,真正编制不过一百数十人,加上承平百余年,空额同样吃到了御前诸班直头上。在里面插入了二百余貂帽都亲卫,基本上就能将禁中牢牢控制住了。

    原来这些御前亲卫之军,哪怕当值,也是一副风流闲人模样,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捧着金瓜长槊之类的仪仗都嫌沉,后来干脆全部换的样子货。可是现今在御街两旁早两日就开始换班警弼的新班直之士,其中颇能看到脸上伤痕累累,风霜之色不曾消减,高大强壮坚韧朴实之士。甲胄穿着的是最厚实的,毫不偷工减料。持槊而立,身子都微微绷紧,随时遇袭都能反应过来,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上过阵杀过人的精悍气息,简直就有若实物!

    有他们在这里带头,那些留用的班直亲卫也再不敢躲懒,饶是没有那种精悍煞气,仍然尽力挺胸凸肚站得条管笔直。如此严密的戒备,加上那些散发着森然煞气的前貂帽都亲卫们的存在,让周遭看热闹的汴梁百姓,远远的退避在锦屏步障之外,不敢凑前。

    除了这些新的御前班直有点吓人之外,汴梁中人还是对这场大婚很是热心的。清理都市,装点布置,雇佣了多少城中闲人。给直也是异常丰厚,反正都是萧言掏腰包,经办之人花起来也不心疼。赵楷即位之后现今仍有点不尴不尬的,改元靖康,郊祭天地也未曾进行。这样筹备萧言的大婚,就等于为除了官员士大夫之外的汴梁百姓进行一次郊祭大赏了。就是萧言自家新军之中,同样有丰厚赏赐亟发下来。而新军军将士卒也轮番放假出营,给二月二宫变之后有些萧条的汴梁市面增添了多少生意。酒肆瓦舍当中,多的是这些寻常百姓和新鲜出炉的汴梁神武常胜军军将士卒举杯为燕王寿。

    不过这般热闹场面,在不少人眼中,却是分外的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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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钧容直奏起的乐声,越过宣德楼,直入东府节堂之内。节堂偏厅之中,正跪坐得端正的两人,都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

    这两人之中,一人四十许年纪,一副刚严强硬的外表,三缕长髯一丝不苟,冠带装束整齐得无可挑剔。眼睛虽然小一些,却是精光四射,锐利无匹。一看就知道是心性坚严,不可动摇之人。

    已经败事的太子党中那位耿南仲,也是这么一副气质。不过真正有阅历的人就能看出,耿南仲那刚严之态多半是矫情镇物强装出来的,而这位人物,却是真正发自内心,而形于外。

    此人正是李纲。

    负大名二十年后重返都门,却正撞上了二月二禁中宫变,赵佶去位。萧言倒是不介意仍给他一个西府枢副的位置。可是李纲却是坚决不就,反而在私下走动串联,为倒萧言这个他心目中的乱臣贼子而奔走。

    但凡如李纲这等人物,是真正的是非观太过分明。容不得一点转圜权谋。而且在刚愎这一点上,和耿南仲也差相仿佛。只不过耿南仲的刚愎是为自家计,而李纲的刚愎是为他所认为正确的事情而行。

    (真实历史上,李纲数次因为负天下之望而被重用,第一次开封保卫战时,李纲以使相衔登城督战。最后以反对求和而罢职,其实以那时大宋虚弱到了极点的军力,求和以退女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宋室振作以养元气,未尝不能有复仇之日。李纲这次罢职,名声又更上一层楼。清流鼓噪之下,李纲再度复位。自求为河东河北宣抚制置使,所谓投降派排挤出中枢,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有排挤到掌握大宋几乎全部勤王之师,最后野战主力,加上河北河东数路之地,军政之事一言而决的如此重要职位上的事情么?

    而李纲就任此差遣之后,竭力推动恢复太原的之战,不顾军心疲敝,河北河东被女真蹂躏过一次,民户逃散,补给艰难。不住催促诸军出师,否决了种师中的正确建议。将宋军一支支军队逐次添油的投入到了河东这个大屠场当中,种师中兵败身亡,成就了银术可不世威名。虽然也有汴梁中枢各种花样做大死的主要因素在,可李纲这短暂掌兵生涯,也有其不可推卸的责任。

    最后一次起用是赵构南渡之后,再度重用李纲。李纲推荐宗泽为东京留守,设河北招抚使和河东经制使,以招募两地义军强壮。并且以其威名重整江淮东京等地乱成一团的大宋正规军,建置帅府。这都是相当正确的举动。不过李纲仍然丝毫不懂转圜,几乎将当时中枢同僚喷了一个遍,而整军过程中又杀伐过盛,惹得御营军军心鼓噪。结果为相七十七天,就再度去位,从此再也没有被重用了。两宋之交,负天下望之李纲,梁溪不出,奈苍生何。可李纲性格能力上的缺陷,的确担不起这挽天倾补天裂的重任,当然,这也是未免有些求全责备的一家之言,李纲之忠诚刚直严正,仍是后世敬仰之楷模——奥斯卡按)

    李纲之侧,却是一个岁数比他大上很多,须发都已经发白的六十许老者。绿袍革带,长脚璞头戴得端正,一副久处江湖之远的风霜之色。身在天下文臣士大夫心目中圣殿,汴梁东府之中,还微微有些拘束之感。

    李纲带着这位下吏模样的老者,正是应东府主人蔡京之召而来。

    东府主人这个名目,在此时此刻,真的不是一句笑话。蔡京以望八高龄再为冯妇。在君权空前削弱,又有萧言这么一个没有根脚的南归武夫横空出世之后,坐镇东府的蔡京,就负天下文臣士大夫之望!萧言暂时还无力插手这政事堂之事,反倒是还得给蔡京足够的尊敬。而现在延福宫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新官家,在天下人心目中,比起老公相,更是不知道差了多少!

    而且明眼人也看得清楚,以蔡京现今如此地位,只要牢牢把持着东府,为天下文臣士大夫之望,不管将来是赵佶复辟,还是扶植赵楷。这相权已经和君权分庭抗礼甚而犹有过之了。而蔡京积累的余荫,也足够让蔡家发展到魏晋高门,世代美官的地步。别以为文臣士大夫所拥权力超过君王就不会朝着魏晋世家高门垄断权位这条路上走。所谓科举选士,还是君权大张时候所用的手段。

    反倒是那位燕王萧言,若是他地位稳固,反而会削弱东府权限。绝不会允许蔡京这等地位人久居东府,甚而形成可以威胁萧言权势地位的重要力量。

    别看萧言和蔡京现在两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最终一定是要决裂的。只不过看谁先动手,而这动手的时机又是什么罢了。

    而此时此刻,似乎属于东府的时机,已经悄然到来。

    李纲和那名老者端坐两侧,蔡京正在上首。比起前两年,蔡京岁数又高大了些。去位之时,一副老弱得要死了的样子。赵佶重新启用一边防范一边用他理财的时候,蔡京也是五日才一入东府,完全是老迈不堪驱使的模样。可现今独坐东府,众参唯唯,天下士大夫归心之际。蔡京却再没了那老迈模样,每日都入东府理事,有时甚而安榻此处,连家都不回了。坐在那儿也再不是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形容,反而腰背挺直了些,坐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大看得出疲累。

    权力永远是男人最好的春药。

    李纲和那老者默然等候之中,蔡京一直神态悠然的听着外间传来那钧容直隐隐约约的奏乐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蔡京才微笑展颜,淡淡道:“燕王尚帝姬,百余年来,天家未曾有如此盛事。百余年来,天家也未曾有如燕王这般驸马都尉............”

    终于等到蔡京开口,李纲怒哼一声:“纲常颠倒,莫此为甚!这哪里是尚帝姬?却是这贼子凌迫天家!坐拥强兵,开府建节,胁迫君上,现更尚帝姬,是为了将来行操莽事,再来一次封禅么?国朝现已丧乱不堪,江南菜魔之祸方罢,赋税减半,户口凋零。而伐辽战事,河北诸路又已疲敝。朝中财赋匮乏,钞法数变而民不聊生。更有女真崛起海东,未尝不是澶渊之前强辽一般的大敌!又有萧言此辈窜起,公相再不出手应对,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社稷覆灭么?”

    李纲喷人,果然是随时随地,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是正统的文臣士大夫,又以清名负天下之望。刚正廉洁,的确是此刻文臣士大夫中的异数。但是深自提防五代藩镇之祸,对萧言这等出身不明,坐拥强兵,操乱国事,凌迫君王的乱世枭雄做派,实在是痛恨到了极点。一旦开喷,嘴上就没了什么把门的了。

    蔡京此前弄权的时候,也是李纲反对的对象。不过时势更易,在此刻李纲心目中,萧言这贼子的危险程度超过蔡京百倍还多,大敌当前,就是为蔡京奔走效力,也不直什么了。此前李纲在都门联络同道中人,计议如何对付萧言这等枭雄。李纲自然也不是光会说不会做的那种清流废物,除了具体指挥作战是苦手之外,其他方面能力相当不凡。他自然不会傻到带领一帮文臣士大夫和坐拥强兵的萧言硬碰硬,拖着汴梁同殉于兵火之中。敏锐的发现要对付有兵的萧言,就要抓住大宋最大的军事集团西军。并且自告奋勇,愿为安抚出镇陕西,不拘哪一路都行。将西军彻底抓在手中之后,配合中枢蔡京等人,就足可将萧言掀翻了。为此还专门找了宇文虚中,想以这个他难得看得上的智囊一般的人物与他一起在陕西行事。

    计划虽好,在蔡京这里却被按住了。这让李纲如何不大是怨愤,虽然识得大体没有如往常一般刚烈行事,可今日捎带脚的讥讽几句蔡京,国事败坏也有你一份,却是李纲完全做得出来的事情,而且这私下里拐弯抹角才开口讥讽,已经算是梁溪先生很给老公相面子了。

    蔡京微微而笑,仿佛半点也没听出李纲将他捎带上了。只是轻轻道:“河东吴元中有信来了。”

    李纲顿时精神一振:“如何?”

    河东吴敏,虽然已经隐然被视为萧言一党,卖身投靠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可是突然有信而来,还为蔡京郑而重之的提起,就代表现在河东之事,有可趁之机!

    河东现在隐然为萧言根本重地之一,更有老神武常胜军盘踞。动摇了老神武常胜军,就是动摇了萧言的权位之基。吴敏身在河东,不管怎样,总能得到最及时的消息,而这消息,也许就能决定这百年来未曾有的朝局之变的最终结局!

    蔡京也并没有钓李纲胃口的意思,对他这个岁数的老人而言,时间宝贵得很。节堂之中,就听见他不紧不慢的解说之声。李纲和那名老者,都全神贯注的仔细听着,生怕漏掉了一句。

    神武常胜军坐镇河东,虽然莫敢谁何。可吴敏身处安抚之位,料理民政事宜,还要竭尽所能,为神武常胜军转运供应。也不是一点内情都打听不到。而且云内都打成一锅粥了,河东缘边满是转运流民,再隐秘的事情,也不能长久遮瞒住。

    吴敏赫然发现,萧言早就不待朝命,遣军北上,掌握了云内诸州。这可不比河东之地,还有大宋官员安民理政,彻彻底底就是他一言而决,可以调动一切资源的地盘!更有传言,就是燕地,萧言似乎也掌握了一块地盘,经营起自家军马,隐然为当地土皇帝。而大宋选调的燕地抚民之官,因为中枢乱成一团糟,除了临近河北诸路的涿州等地已经有苦命的选官硬着头皮去上任之外,其他更北之地的选官还在河北窝着,一时间竟然也无人来管。

    云内燕地加在一起就是大宋喊了百余年的燕云十六州,契丹人据此,高屋建瓴,更足兵足食,一直保持着对大宋的战略优势。而萧言几番展布,无意中竟然隐隐有将燕云十六州经营成自家藩国的意思。虽然现在燕云十六州残破,可仍然出良马,出经历了战事考验的北地精兵。而萧言在汴梁中枢主持财计,更将都中禁军将门世家的家当都夺到手中。可以源源不断的将粮食,将军饷,将甲兵输送支持给北地军马。

    萧言经营出如此强悍的实力,就算没有二月二那夜宫变,萧言同样有实力在将来岁月中翻转大宋!

    吴敏投效萧言,也是情非得已。一则在都门已经没了退路,政治生命基本已告完结。而且现在又在河东这块萧言的地盘上。一旦有什么不驯表示,或者敢于伸手妨碍萧言的行动。已经初有五代强藩气象的萧言,又何吝于报一个河东安抚暴病不治身亡?就是汴梁城中,萧言还不是敢于杀一个人头滚滚?

    所以这段时间,在发现萧言实力远超自己想象之后。吴敏就已然在政务与后勤上竭力配合,比之前都要主动殷勤许多,俨然以有使相资历的高官为萧言麾下一循吏的模样。

    河东神武常胜军两厢左步右骑,大举北上。除留守数千之外,动员精甲之士远出雁门万人以上,随行战马驮马等等牲口倍之,随军民夫三四万人。虽然动员民夫都按日给值,钱都是萧言掏腰包,而粮食马料同样都是从汴梁若干大官仓中调运而来,河东民间未曾因为这场冬日战事受到什么太大的骚扰。

    有萧言这么个大金主在,吴敏在最为困难麻烦的筹措财货军饷粮食这事情上不用费什么功夫。但是调动数万民夫随军,还要在河东境内组织差不多同样人数的民夫分段转运。这又岂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而吴敏就投入了极大心力,带着幕僚班子,在寒风呼啸滴水如冰的天气在河东奔走,将这繁钜的大军供应事宜办理得井井有条。

    前两年西军兴师十余万伐燕,位高权重的童贯坐镇,王麱梁师中辈坐镇中枢倾全力配合。后勤支应大军犹自办得如一团乱麻,河北诸路为之骚然,民间多有破家。原因无非几点,一则十余万人的大军支应,比起此次河东神武常胜军兴师北上,那是数量级的差别。繁难程度同样差上十倍。二则用人极多,又都是新进之辈,人人都想着在这六千万贯打底的伐燕军费中捞一票,互相勾心斗角就想着多吃一口,自然败事。三则就是一直主持中枢财计事的蔡京去位,没有如此有经验的老官僚掌总把关,甚而有意无意的掣肘,这伐燕战事后勤支应不利自然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而吴敏则事权专一,接受供应的河东神武常胜军也没有百年西军养出来的那么多坏习气。居然以不知道比伐燕战事小了多少倍的后勤机构,将支应大军之事办得相当之出彩。纵然有其客观原因在,吴敏个人能力,也着实相当不俗了,算得上一个合格勤力的官僚。

    吴敏既然要供应大军,少不得前方奔走,雁门大营都去了一遭。自然得知的萧言河东布局内情越来越多,讯息来得也越来越敏捷。繁忙之间,云内消息不断传过来,自然被有心的吴敏及时收集起来。

    女真数千军马冒险深入云内,吴敏还不太当回事情,认为是属于河东神武常胜军应对范围之内的事情。几处大营走遍,吴敏如何看不出河东神武常胜军甲精兵利,士气高昂,士卒闻战则喜?正有一种初升强军的锐气在。更无如西军等所谓强军其实已经相当深沉的暮气。而且云内兵要,吴敏也多少知道,稍一看兵要地志就能明白,应州这处要隘不下,这几千女真孤军要不就得灰溜溜的继续翻山越岭回去,要不就得被聚歼于云内之地。很难动摇得了萧言在河东云内的布局。

    但是没过多久,又有最新的军情传来,原来留在蔚州雁门两处大营,还有太原府的驻军,更要抽调不少北上,加入云内战场。

    应州竟然已经陷落在女真人手中了!而西京大同府的女真宗翰大军主力,正在南下!

    对于吴敏这种标准文臣士大夫而言,萧言这等人物,是他们出身阶层天然敌人。在萧言拥有足够力量的时候,吴敏等辈也许还会隐忍效力,为萧言奔走行事。而萧言实力一直这样发展下去,未必就不会真正全心投靠,异日说不得还要率先上劝进表。

    可是当萧言的实力基础动摇之后,吴敏此人,又如何能让他不心思活动?

    在敏锐的感觉到萧言遇到了大危机,若是河东神武常胜军惨败,则萧言在云内,在燕地,在汴梁中枢如何布局,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吴敏顿时就以最快速度,将自己掌握到的河东云内真实内情,回报给现在士大夫团体唯一依靠的老公相手中。此前清流与蔡京的恩怨,基本上也就当做浮云了。

    而一直在汴梁蛰伏,甚而为萧言大婚之事出力奔走,被人当成有点怕了萧言的老公相蔡京,在收到这最为重要,最为详尽,最为确切的情报之后,也终于作为文臣士大夫这个团体的代表,微微露出了他的獠牙。

    在蔡京缓缓说完吴敏回报的一切之后,李纲与那个老者,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萧言竟然已经初步掌握了燕云十六州,身在汴梁,一副操弄球市子这等贱业以献媚赵佶的时候,却已然天下布局!二月二宫变之后,一跃而为燕王,岂是侥幸?

    这等枭雄,大宋百年未遇!就是上溯汉唐,比肩操莽朱温等辈,也足堪同列,甚而犹有过之!

    蔡京看着难掩震惊色彩的李纲和那老者,微微一笑,端起案上参汤,抿了一口,觉得入口有些凉了,皱眉停盏不饮。

    萧言此子,刚猛精进,在绝境中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是他能走到如今地位的原因。可是就是根基太浅,扩张太速。既掌河东,燕地又有布置,何苦急着去抢云内?据吴敏说先期北上云内,打着辽人旗号的精锐足有数千之多。这支力量,既然能抽离河东,调入汴梁该有多好?如此安稳经营个数年时间,日夜浸润下来,说不定真有深固不摇之势,就是老夫,那时候说不得也要改换门庭,为子孙后代计了............

    只能说这个萧言,还没有真正将这大宋江山翻转过来的气运吧............

    蔡京沉沉的想着心思,只是微微有些感慨,汴梁沉浮数十年,看到多少人楼起楼塌?从名臣到重将,甚而君王如赵佶,枭雄如萧言。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弱点,最后还是熬不过我这个老头子。

    沉寂之中,李纲突然挺身而起,大声道:“南来子突然急切操持尚帝姬之事,定然是欲拥御驾亲征!延福宫中那三大王不出,则圣人与太子也必将为这南来子所挟!此诚事态紧急矣!公相,某请立行陕西,以掌西军,以匡扶朝局!”

    吴敏是明眼人,蔡京是明眼人,李纲是明眼人。而西军那些将门,又如何不是明眼人?他们不过也在观望局势,等候着最好的加入朝争的时机,好获取最大的利益。他们和萧言还有一种天然的竞争性,文臣士大夫总要用他们,萧言杀气都中禁军将门世家可是毫不手软,足可将神武常胜军不断扩大,以取代他们!

    原来所忌惮,无非是河东神武常胜军与汴梁新军,成稳固的掎角之势,而萧言手里又掌握着从太上到废太子到那位三大王这赵家吉祥三宝。要兵有兵,要财有财,要名义有名义。而且最根本依靠,那支河东神武常胜军自从成军以来,就有不败之名,辽人残军打得西军上下大败亏输,陕西四路强兵生生变成了三路强兵。而萧言带着神武常胜军破萧干,败女真,逆流而上夺燕京,一举摧垮耶律大石最后的抵抗力量。哪是轻易可以挑战的?

    西军根本就在这几十年养出来的军马,伐燕已经伤了元气。要是贸然行事,再行折损。还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而此次却是不同,萧言根本主力与女真会战,远远悬在云内之地。萧言不仅不将这支放得过北的兵马调回汴梁,还要拥驾而出去亲征河东甚而云内。这还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几万汴梁新练军马,还没怎么被西军太放在眼里。永宁军到时候也派得上用场。只要萧言渡过黄河,欲退有大河阻隔,欲进西军三路与永宁军会师,汴梁中枢还有蔡京等人策应,萧言不败待何?

    只是这说动西军,必须得快!

    李纲顿时想明白了所有一切,立时起身请命!

    蔡京看着李纲激愤模样,也颤巍巍的起身,朝着李纲肃然一礼:“伯纪忠肝义胆,刚烈明敏,老夫不及也............有伯纪为朝纲出力,何愁大宋不安,何愁这天裂不补?只是伯纪声名太盛,若是畀伯纪以安抚置制名义而出镇陕西,那南来子必然有所防范,那时就有些棘手了。”

    李纲扬眉慨然道:“何须安抚置制名位?学生就白身走一遭,又能如何?”

    蔡京仍然微微摇首:“伯纪负天下之望,纵然白身,一举一动皎如日月,那南来子如何能不看重?”

    李纲面上微有怒色,强自按捺住自家刚烈的性子,语调也有些冷了下来:“公相难道还要冷眼旁观,以待时机么?”

    要是蔡京敢这么说,李纲就敢拂袖而去,自己去陕西行事。西军将帅,难道不识得他李梁溪?那南来子要敢来刺自己,则正让天下志士看清楚他真面目,从此不败待何?

    蔡京仍是微笑,语气甚而有点讨好:“伯纪,梁溪先生,梁溪公!老夫与你,不可轻动,还得敷衍这南来子,去陕西一行,便让宗乌伤一行罢。他为你所荐入朝,难道梁溪公还信不过么?”

    李纲一怔,转向身侧老者,那老者也站起身来,默然朝蔡京一礼:“下官力薄任重,只怕有负老公相所托。”

    这个老者,是今年已经六十出头的宗泽。

    三十四岁那年,宗泽参加进士试,第一次在大宋政坛露面。殿试文章别的新进士都写得花团锦簇,歌舞升平。宗泽却在殿试中写了一份万言书,明确指出大宋自王安石变法之后,就形成了朋党相争之。不管是继续打着王安石大旗的所谓新党,还是那些忙着反攻倒算的旧党清流,都不是什么好鸟。王处厚与蔡确之间的争斗,更是狗咬狗一般,简直刷新了大宋党争的下限。

    万言书喷完,将朝中诸公几乎一网打尽的宗进士,自然就被贬为末等,赐同进士出身。从此开始了他沉浮下僚的几十年宦海生涯。

    从元祐八年一直到宣和元年,宗泽宦途生涯,就是在州郡间打转,二十余年下来本官未曾入朝官,差遣最高不过是次边登州通判。从未有过中枢任职经历。若是其他士大夫,纵然年轻时心雄万丈,这般摧折下来也就和光同尘,沦为风尘一俗吏而已。

    可宗泽偏偏在这二十余年沉浮中,每一任都做得卓有政声。到得后来,声名鹊起。然则把持中枢之辈一代不如一代,纵然宗泽隐然有了天下第一良吏之名,可仍然被死死按在外州流转,始终没有让他一展长材的机会。

    转眼间宗泽就到了花甲之年,在这个岁数,宗泽再怎么以天下澄清为己志,也有些心冷。告老还乡,退居东华,结庐著书。屋漏偏碰连夜雨,在乡闲居还被人告发蔑视道教,这可是踩了当今道君皇帝的尾巴,顿时就是一个编管的处置落在了头上,给远远的赶到了巴州安置。也不知道宗泽到底是得罪谁了。

    宗泽如此遭际,反而得享了大名。朝中为蔡京为首的所谓新党把持也垂数十年,太多政治上不得意的清流士大夫辈,与已经是老头子的宗泽书信往还。而宗泽编管其间所做《古楠赋》,《重修英惠侯义济庙记》,更为天下所传唱。仿佛六十来岁的宗老头这个时候才为天下士大夫所发现。无非都是一些政治上久矣不得意的人借着真正倒霉人宗泽发牢骚而已。

    不过这样牢骚似的捧场发多了,久矣为世人所遗忘的宗泽反而年老却有了些名声,虽然不如李纲,在士大夫群体中也到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而李纲就在那个时候与宗泽通信,往还间深觉意气相投,从此订交。中枢决定启用李纲之后,李纲也第一时间就推荐了宗泽入朝。

    入朝之际,正碰着萧言宫变夺权,赵佶去位。李纲这刚烈性子,自然是绝不入朝为官,而是在外奔走联络以对这南来子。宗泽随着李纲,也只有跟着他奔走。

    在汴梁这些奔走联络的时日,反而让世人真正认识了宗泽。虽然已然老迈,但是地方历练,让他深通世情,能耐繁钜,且识见高远。宗泽还曾经做过县尉,在龙游平过菜魔,打过山贼,兵事也毫不陌生。而且性子沉稳,多少次劝住了李纲过于刚猛决绝的举动。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视着李纲行事的蔡京,如何不能注视到宗泽此等人物?这是足堪畀以重任之人,比太过于容易冲动的李纲靠谱多了。就算岁数大一点又怎么了?老夫今年还望八高龄,还不是不辞劳苦的掌握着这个大宋帝国中枢?

    这次召李纲和宗泽而来,告以机密。但是具体用人,蔡京还是准备留着李纲当招牌,具体行事,交给宗泽。

    朝中够分量的人,萧言一定盯得牢牢的。自己身边心腹,萧言同样也盯得牢牢的。这个时候遣谁出镇陕西都不合适。而遣一个小吏为陕西不拘哪一路的州府通判,哪怕萧言脑后也长着眼睛,也不会注意到吧?

    只要宗泽带着他蔡京秘密赋予的名义以说西军,还怕西军能不买账,还怕西军看不到这么个绝好的机会么?

    蔡京赏识的目光,尽落在宗泽身上。老眼中尽是殷切期待。而宗泽却是默然而立,久久不发一声。

    李纲按捺着性子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厉声道:“宗汝霖!你赴陕西,足堪大任,公相举汝,某实深慰!自此平生之志,尽可展布。如此澄清天下之机,你我之辈,难道反而要遇事畏缩不成?尚有何可顾虑之事,尽可与某言来!若是只因畏惧那南来子,就是某识人不明也罢!”

    加上李纲两道逼人的目光,宗泽终于不再沉默,长揖到地:“下官敢不领命。”

    蔡京终于一笑,提高了声音,一时模样,哪里还像这般岁数的老人?

    “如此甚好,我辈戮力同心,哪里还不能诛除这祸乱朝纲的南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