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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先生乍一听陈萱的话也险惊掉下巴, 因为,据文先生所知,陈萱一年前还是目不识丁的旧式女子, 如今竟要做一等教授?饶是文先生之见识, 都给陈萱惊的不轻。好在,他到底是见多识广的文先生。且,魏年也过来一同请教, 文先生博古通今的眼睛在小两口严正肃穆的脸上逡巡而过, 文先生相信, 人家小两口不是说笑的。
魏家人有个优点,在外极其团结, 就是魏银对于二嫂陈萱的志向头一回听说的人, 也过来坐在她哥旁边表示了对二嫂的支持。并且, 神线若有似无的瞥那位刚刚发笑的陈女士一眼。
魏家人齐齐一表态,于是,诸人终于意识到, 魏家人不是在说笑, 人家是说真的。
文先生深谙循序渐近之道, 问, “魏太太有什么准备没有?”
陈萱道, “我打算, 先为考大学做准备, 专业我也想好了, 就学农学。”
见陈萱是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 文先生道,“想在大学做一等教授,楚思,你过来一下。”
楚教授大名楚思,楚教授刚刚显然也听到了陈萱的问题。楚教授虽然年轻,但他与文先生平起平坐,就坐在空出的右上手位置,文先生同陈萱介绍,“楚教授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现在便是北京大学的一级教授。”文先生顺带给陈萱纠正,是一级教授,而不是一等教授。
陈萱在刚刚交谈中就感觉到楚教授学问不凡,不想竟是博士,陈萱知道博士是一种学历,要读完大学,读完研究生,读完博士生,方是博士学位。此刻,陈萱望向楚教授的目光中更是带着深深的敬仰,由衷赞叹,“楚教授真是了不起。”她继续同文先生请教,“先生的意思是,读到博士就能做一级教授了吗?”
“现在的话,并不完全如此。吴教授有一支生花妙笔,小说写的极好,吴教授并没有上过大学,有真材实学,一样可以在大学做教授。”文先生道,“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才实学。只要你在某一方面做出成就,如吴教授,有著作闻于世,如楚教授,非但著作极多,更是名牌大学博士学位,都可以。要看魏太太你倾向于怎么做。”
陈萱仔细的思考一番,郑重回答,“我这人不是特别聪明,如今念了书,才稍微变聪明了些。吴教授这样没上过大学就能写出书来,这是天才啊,我是不成的,我觉着,我还是得按部就班的念书才行。看来,我得走楚教授这条路了。”
若不是楚教授的涵养,换个小心眼儿的,估计听这话就得恼了。吴教授故然也是文化界名人,但其人名声,较之楚教授还是颇有不如的。文先生只是拿二人举例,并未有谁高谁低的意思,倒是陈萱自己做了比较,然后,得一谬论,还大咧咧的拿出来说。她这话一出口,又是颇招人笑了。
魏银就听那位陈女士唧的一声笑,活像只高亢的要下蛋的母鸡。文先生却没有半点嘲笑陈萱的意思,经前番惊愕,文先生已是郑重的思考起陈萱的请求,陈萱的确是刚开始念书,可是,这样的一位旧式妇人能有这样的向学之心,难道不令人惊叹吗?而文先生,起初对陈萱另眼相待,便是因陈萱身上这种不同于寻常旧式妇人的进取。如今,陈萱更是进一步树立了自己的理想,这不应是被嘲笑的事,而是应被鼓励的事啊!文先生心思电转间已有决定,他道,“这样吧,今天有些仓促,时间上来不及了,下月你过来,我为你开一个书单,你可照着书单学习,待将书单上的学识吃透,就可试一试大学考试了。”
陈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文先生摆摆手,“不当你谢我,当是我谢你,若天下女子皆如魏太太,能这般立志向学,该有多好。我愿魏太太立此志,践此行,为天下还被困在方寸灶台间的女子做一表率。”
陈萱连忙谦虚,“表率我还差的远,可我会一直念书念下去,我知道我现在没有什么学问,也不大会说话,可我想,以后能凭自己的本事吃上一口饭。我想着,要是像我这样既不聪明,也不出众的都能自食其力,别个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子肯定也可以。哎,表率的事儿得先生、教授们这样有学问的人去做,要不是有你们肯指点我,我现在哪里能有个方向?”
陈萱的确不是那等舌灿生花的人,她也没有那样的学问,可她足够实诚,她说出的话,并不是虚应客套,对于这些有学问的文化界名人,也是真心敬仰,故此,就是言谈普通,可她心中的那种感激真真切切的透过她的眼神、她的举止表达了出来。
这样老老实实的真话,比一千句舌灿生花的恭维都要动人。
楚教授都说,“我等做学问,便是为了寻求真知,启迪后人哪。魏太太能立壮志,存理想,这就是新时代女性的表率。”
文先生、楚教授在一众文化界人士中颇有地位,他二人没有嘲笑陈萱异想天开,对陈萱的志向表示了支持,就没人会再笑陈萱。包括那位尖刻母鸡陈女士。
当下还有位着长衫的先生摇头晃脑的道,“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魏太太只要有向学之心,理想不远矣。”这是位矣来矣去的先生,幸亏陈萱已是把《论语》背完了,不然,这矣啊矣的,都不一定听得懂。
魏家人自文先生这里告辞的时候,心里充满感激。尤其陈萱心里,对文先生的认知更是上升到了无以伦比的高度,无他,像她这样的人向文先生请教问题,文先生并不是略做解释,而是要列个书单出来给他。陈萱现在常用字都认得差不离了,虽然许先生每次都会借书给她,陈萱仍是有一个最大的迷惘,那就是,不同于先前学认字时,看什么书都行,反正一样是认字。现在她面对的问题是,要选择性的阅读了。
而在这方面,还没人能给陈萱一个清晰明朗的指导。
这回好了,文先生要列书单给他。
直到脑门儿一疼,陈萱才从喜滋滋的状态中回神,她抬眼就见魏年刚从她脑门儿上收回的手划出一道弧线后,指向了一辆小汽车的后座儿,魏年有些不耐烦的盯陈萱一眼,“门都给你打开了,站着发什么呆,进去。”
魏银都坐里面了,笑,“二嫂肯定还在想沙龙上的事儿。”
此刻,陈萱却是顾不得沙龙上的事儿了,她连一级教授的事儿都忘了,惊诧不已的眼睛带着一丝好奇打量这黑色的叫小汽车的车,陈萱多想仔细瞧瞧啊,她以前只有出门时在路边儿见过,还闻过那一种怪好闻的汽车尾气的味道。可魏年直催她上车,陈萱没能多看,就上去和魏银同坐了。魏年坐前排司机旁边儿的位置,让司机去了东四隆福寺附近的一家面料行,带俩人买衣料子去。
陈萱黄包车还没坐熟,这坐小汽车更是头一遭,她只觉咻的一声,那小车就奔的飞快,街两畔的行人、店铺皆化为一道夕阳下的剪影,飞速后退,陈萱觉着,恐怕连天上的鸟儿都没他们这样的快。
陈萱紧张的身子绷的笔直,俩眼直愣愣的盯着车前的玻璃窗,眼珠都不会转了,心脏砰砰砰的一阵狂飙,仿佛立刻就要从喉咙里咕的跳出来一般。魏银是个细心人,她觉着二嫂可能是第一次坐汽车,害怕。让人放松的最好方式并不是安慰,因为这极有可能加重紧张情绪。魏银就选择一个话题同陈萱说话,“二嫂,以前可没听你说过一级教授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想做一级教授的?”
陈萱是个非常专注的人,专注人的特点是,同一时间内,只能思考一件事情。陈萱见魏银问她一级教授的事儿,就把头一回坐小汽车的紧张给放了,因车上有司机,她悄悄附在魏银耳际道,“上回听阿年哥说,一级教授每月足有六百块现大洋的工钱。阿银,你想想,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差使?”
“那可真是赚的不少!”魏银也没想到,大学教授这么赚。
“是啊。”陈萱侧头看向魏银,心里满是对学问家的羡慕,眼神中透出淡淡向往,“而且,做老师是很受人尊敬的事,我也特别喜欢沙龙上那些学识渊博的先生们说话的模样,多有学问啊。我就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想成为一级教授肯定不是容易的啊,我就想着,文先生肯定懂的,就请教了文先生。你看,文先生果然是懂的。到时文先生给我开了书单,咱们一起看,你跟阿年哥都这么聪明,肯定比我学得快。”
姑嫂俩说着话,就到了隆福寺。陈萱下了车,脚踩到面料行门口的青砖时,这才意识到,面料行到了。陈萱心说,这叫小汽车的东西,就是快啊。
陈萱在花钱一事上非常克制,何况她早拿定主意,故而,只是选了一件深色呢料。魏银一向懂事,也不肯多要,不过,魏银年轻,她喜浅色,选的是浅米色。魏年指了件酱色的料子,让掌柜一块儿给包了起来,陈萱寻思着,这应该是给魏金金买的。
魏金魏银是姐妹,要是只给魏银买,不给魏金买,魏金定要闹的。然后,魏年又让魏银给云姐儿挑了一块儿。
最后,魏年却是叫掌柜把陈萱选的那块深色呢料换了,换成块西瓜红的颜色,陈萱小声同阿年哥说自己的小算盘,“深色的不容易脏。”这呢料的都要拿出去干洗,干洗一回,也得好几毛,陈萱多会过日子的人哪,她就选的深色的。
魏年平日里最看不上陈萱这种瞎算计,瞪陈萱一眼,沙龙上的险丢大丑的账他还没跟这笨妞儿算哪。陈萱一见魏年瞪她,立刻不说话了,魏年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然后,她还十分没骨气的拍了句灵活马屁,“阿年哥你眼光就是比我好,我现在穿的这件就是深色的,还是这件红的好,喜庆,一看就叫人喜欢。”
不知为何,魏年就觉着手指无端发痒,特别想给这谄媚女人的脑门儿一下。
买好料子,三人坐车回家,隆福寺离甘雨胡同的魏家就不远了,要依陈萱的意思,这么点儿路,走回去也一样,而且还能省下车钱。可她不是刚把魏年得罪了么,就没敢再发表意见,乖乖的跟着坐车回了家。第二次坐车,陈萱就没刚刚那样紧张了。
待到家里,魏太爷魏时都从铺子里回来了,魏年果然把那块酱色料子给了魏金,魏金得块新呢料,心里甭提多欢喜,在魏老太太习惯性的碎嘴嘀咕魏年总是大手大脚的时候,魏金直接就劝了她娘,“阿年又不是给别人花钱,给自己姐妹买些东西,这是疼姐妹。妈你可别絮叨了,絮叨的阿年再不买了,到时我就都怪妈你头上。”
魏老太太眼睛笑成一条线,“好,不说了。”
陈萱在魏老太太这里略站一站,就极有眼力的回屋换了衣裳到厨下帮忙去了。李氏其实都做好了,见陈萱回来,笑着同陈萱打过招呼,问她们去沙龙可顺利。陈萱点头,去厨柜里抱出一撂盛粥的大碗,放馒头的浅子,李氏掀开锅盖,粥锅上头一屉的白馒头,乍一掀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气和着米面粥香扑面而来,李氏趁热把馒头捡浅子里去,之后,盖上蒸布,陈萱立刻接了端到饭厅里去。俩人盛粥盛菜,一通忙,摆好晚饭,大家也就过来饭厅吃饭了。
吃过晚饭,陈萱悄悄把魏年给云姐儿买的料子给李氏送了去,李氏小声道,“她一个小丫头,穿什么不成,这么好的料子,可惜了的。”拜魏金大嘴巴所赐,吃晚饭的时候李氏就知道魏年买衣料子的事儿了。李氏不是个多心的人,她是真没想到,小叔子还给闺女买了一块。
陈萱摸摸云姐儿的头,“云姐儿长得多好看,这眉眼,真是老魏家的眉眼,像她二姑。”
“我也说。”李氏把料子收起来,谢过陈萱,陈萱不肯居功,“是阿年哥给云姐儿买的。”
李氏笑,“你和二弟都好。”
陈萱在李氏这屋说了几句话,魏时回屋,陈萱就告辞了。
陈萱回屋时,魏年就在屋里坐小炕桌旁看书呐,陈萱说,“我把云姐儿的料子给大嫂子送去了。阿年哥,喝水不?”
“先别忙倒水,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魏年放下书,他可是憋一天了。
陈萱还是倒了半搪瓷缸的热水,给魏年放在手边儿,魏年一直不肯穿棉裤棉袄,陈萱说要烧炕,他嫌有烟火气,陈萱自己晚上都是穿做了厚棉裤厚棉袄的,连脚上都是羊毛袜子大棉鞋,所以,陈萱是一点儿不冷的,就是看魏年冻的那怂样,有些出于人道出义的不忍心,所以,时时给魏年备着热水,叫他暖暖手。
陈萱坐小炕桌的另一侧,“什么事?”
还什么事?魏年从陈萱请教文先生问题不知小声着些引来人围观,还险被人嘲笑,一直说到她买衣裳时的瞎算计,魏年说,“要是什么事儿拿不准,别那么大嗓门儿,你没见有那不识好歹的听到笑话你哪。”
陈萱老实的点点头,有些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问,“我没叫阿年哥你丢面子吧?”
魏年“切”一声,一幅自信到嚣张模样,“我能丢面子么?我是说你,以后说话得注意场合,知道不?”
“知道了。”陈萱点头如捣蒜,“再有这样没把握的事,我就小声请教。”
魏年又指出陈萱在沙龙时哪句话说的不妥当,魏年道,“我虽然对于书呆们的事知道的也不多,可楚教授能与文先生平起平坐,吴教授只是文先生沙龙里的普通客人,你说,他们俩谁更有地位?”
给魏年这样一点,陈萱立刻明白,迅速回答,“楚教授。”
“那就是了。你那话说的不对,就算吴教授是天才,你也不能把楚教授放到吴教授之下,人谁不要面子哪。倘楚教授是个小心眼儿,你这话就得罪人。”
“我真不是故意的。”陈萱道,“我当时想着,楚教授都博士了,吴教授大学都没读过,可见是……这是不能做比的啊。”也不能说谁读书少当上教授就比那读书多当上教授的更有学识。陈萱回过闷儿了。
魏年正色教导陈萱,“以后说话要注意,尤其这种给人分高下的话,轻易不要说。”
陈萱真心实意地,“我以后一定不能这样说话,楚教授今天可是给了我许多帮助。”
见陈萱很肯接受批评,魏年心中稍有满意,就说起陈萱这瞎节俭的事,魏年都说,“别成天瞎省钱,省不到点儿上。你说,你再买件深色料子,就是两件衣裳换着穿,在旁人眼里都得说你怎么就这一件衣裳。花两件衣料子的钱,穿一件衣裳,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笨?”
陈萱小声嘟囔,“我是想着,深色的耐脏。”
魏年道,“节俭的不是地方,人不能总想着节俭省钱,钱是省出来的吗?钱是赚出来的。你就是见天的省,十年前一块钱能买五斤肥猪肉,现在只能买三斤,你这一块钱,就是攒十年,还是赔了两斤肥猪肉。”
陈萱眨巴眨巴眼,“那要怎么着啊?”
“想法子多赚钱。”
陈萱使劲儿想使劲儿想,最终羞愧的说,“我今年冬天是凑巧,才想到织羊毛衫这法子,赚的钱,也不是很多。”
“可今年就比去年强,是不是?”魏年也不全是打击,也很注意鼓励陈萱,“赚钱的事,也不能急,你看我收来的瓶瓶罐罐,也是要在家放很久,有合适的机会才会出手。哪里就遍地都是赚钱的营生呢?平日里多留神就成了。节俭是说不要浪费,并不是抠门儿,钱花在刀刃上,这就是节俭了。那什么省下个三两毛的干洗费,那是瞎节俭。你做件好衣裳穿出去,别人见你衣着得体,对你印象好,这钱就花得值了。从今天开始,你那债务一笔勾消,别成天想着欠的那几块钱,跟头顶压座泰山似的。”
陈萱没有丝毫犹豫的断然拒绝,“那不成,一码归一码!阿年哥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也会用心想的。我欠的钱是欠的钱,阿年哥你教给我这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又教我英文,这就是对我特别大的帮助,欠你的钱要是不还,那我成什么人了,岂不跟个赖子一样了?阿年哥,你是个好人,我可不能因你好就赖上你,叫你吃亏。等我以后好了,我还要报答阿年哥你呐!”
陈萱自信满满、精神百倍的从抽屉里拿出洋文书来,让阿年哥教她今日要学的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