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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临家的大门半开着,明媚的阳光从楼道的窗户射进来,在浅色的地砖上折射出雪亮的光,几乎有些刺眼,便愈发反衬出屋子里面的昏暗,以被烟气熏黄的墙壁为背景,灰尘缓缓地飘动飞舞,到处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人声。
凶手应当已经离开。
电梯门再次开启,又有两名警察赶来。
顾行回头:“调监控。”
凶手离开未久,也许还来得及通过小区和道路的监控视频寻找到他逃离的方向。
说话间,李非鱼已经进了屋子。她靠在玄关一边的墙上,谨慎地将周围环境打量了一遍,确认凶手没有铤而走险地埋伏在附近,这才直奔卧室的方向。顾行对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也立刻跟了上去。
“张临?”李非鱼一手搭在门把手上,又喊了一声,“张临!听得见吗!”
屋子里静默良久,总算传出来了一声低弱的呻吟,正是张临的声音。
“我……在这……”
李非鱼毫不迟疑地推开房门。
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晃得她眯了下眼,但立刻,她就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张临靠着床头坐在地板上,神情萎顿,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一条腿平平伸开,鲜血顺着大腿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了一滩。发觉有人来,他费力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在来人身上,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然后头一歪晕了过去。
李非鱼连忙冲过去,手指在张临颈侧和鼻子底下探了探:“没事!”
顾行结下系窗帘的带子,隔床抛了过来,李非鱼在空中抄手抓住,扳过张临的大腿,在伤口近心端用带子系紧。
做完一切,她长出了一口郁气,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比起丛建萍而言,张临的运气总算不是太差。
医院中,张临的家人一得到通知就飞快地赶来了,在听说了详情之后,又是后怕又是自责,连连懊悔这几年没有更关心儿子一点。
好不容易安抚了家属,刚一出门,就又碰见了老熟人——省台的那名女记者郑佳琳。与家属的善解人意相比,这一位一如既往的难缠,嫌疑人杀了人,她要指责警方渎职,现在成功救了受害者一命,她却还是不满意,又换了个角度来埋怨警方反应太慢,让嫌疑人跑掉了,简直比挑肥拣瘦的菜市场大妈还难伺候。
李非鱼熬了一整晚,又过了个刺激万分的早晨,此时对上这么一条专业吃人血馒头的水蛭,只觉身心俱疲,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好不容易把手上的血洗干净,一转身就瞧见个差点戳到腮帮子上的话筒,顿时不自觉地沉了脸。
“李警官,请问今天早上……”郑佳琳像是抓到了她什么马脚似的,忙不迭地开口。
李非鱼没等她说完开头,就冷冷打断:“你们省台的人都不识字么?”她指向头顶的标牌:“这里是女厕所,你们一群男男女女带着摄像机堵在门口是要做什么!”
后面的隔间里正好出来了个一脸疲惫的女护士,一抬眼瞧见正对着这边的镜头,吓得惊叫了声,又退了回去,把门锁了。
郑佳琳的脸瞬间就白了。
李非鱼拨开她,径直走了出去,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余成言的电话打了进来。
刚一接起电话,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上面好像要空降个人过来!”
李非鱼立刻一个激灵,方才的困意一扫而空。
“空降?谁?什么时候?”她快步走到个无人的角落,压低了声音问道。
至于“为什么”这种问题,连问都不必问,从几个月前秦老队长重病入院的时候开始,又或者还在更早以前,上边的态度就十分暧昧,一直在考虑是否要撤销特侦组编制,当时这个话题被暂时搁置下来了,但现在,在四具尸体与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那些没有死心的人显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插手特侦组的机会。
余成言声音有些哑,像是也彻夜未眠,连惯常的尖刻都从语气里散去了,让他听起来像是个心力交瘁的普通中年男人。他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成了,也就这几天吧。至于人选,呵,估计不外乎是哪个老顽固,上头早就觉得咱们光有特权却无组织无纪律了,肯定得找个古板的老资历来压一压!等他们派的人一来啊,估计特侦组也就有名无实了……”
李非鱼从加入特侦组,就没听过他这样平和地说话,但此时就算听到了,却并不觉得开心,反而从那种语气中品味出了一种英雄迟暮而不得不向现实屈服的无可奈何。
然而,他们本来既不是英雄,也同样不愿向这些操蛋的现实屈服。
半晌过去,李非鱼向四周环视一眼,轻声问:“陆局呢?他是什么意思?”
余成言沉默了下,叹道:“他一直巴不得特侦组解散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想了想,大概是觉得李非鱼来的日子还是太短,有些事未必看得明白,便又加了一句:“咱们这是风口浪尖,好的时候,什么成绩都是领导慧眼识英才的结果,但一旦不好,就全是自己的黑锅,你觉得哪个领导自己费了半辈子劲,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上,到头来能愿意让俩儿子都窝在咱们这费力拼命还讨不着好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
李非鱼想了一下,觉得若是自己在相应的位置上,大约心里也会有些担忧,而若是再联想一下她自己那个每天都想让她辞职的妈,便更加对这话无力反驳了。
可明白归明白,却还是不甘心。
挂断电话,她慢腾腾地走回手术室外——张临被刺伤了几处血管,虽然不算太严重,但仍需要缝合处理。
顾行等在外面,他的神情严肃冷冽,与一旁双手交握、忧心忡忡的张临的父母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又格格不入得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李非鱼在心里叹了一声,走过去对他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来到方才打电话的安静角落,李非鱼将余成言传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顿了片刻,问道:“如果真有空降的组长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顾行看起来却有些无动于衷,回答也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我并不在意。”
李非鱼觉得一阵疲惫。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很清楚,他对于这些人际上的事情既不擅长也不关心,或许他是个非常看肿责任的人,但很显然的,至少在现在,他还并没有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又或是特侦组这个太过特殊的编制,全都是只有他才能担负起的责任。
良久,李非鱼轻声问:“我听说,四年前是秦队挨个把你们从各个不同的地方挑出来,组建的特侦组?”
顾行:“是。”
李非鱼又说道:“你和陆离原本就是刑警,恬姐是特警队排爆手,老余是从技术那边调过来的,一旦特侦组解散了,又或者是名存实亡了,大伙都回到原本那条路上,你也觉得无所谓是么?”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有点诛心的意味了,但对顾行而言,却又和寻常的问题没有什么不同。他思考了下,有些明白了李非鱼的意思,却还是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实话实说道:“就算分开,也仍然可以一展所长。”
李非鱼默然许久,退后了一步。
之前在宝金县曾经产生过的那种透骨的寒意再一次从她心底升起,她突然发现,那个时候她对顾行的判断并没有错,他本来就是这样凉薄的人,在他的成长历程中,温情实在缺失了太久,理智早已代替了情感,他所谓的喜欢,也许不过是占有和掌控欲的代名词,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毫无道理的彼此需要,在他心中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非鱼无端地想起陆从安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苛的脸,还有那个傻乎乎一脸甜蜜笑容的苗惠君,她想,或许只有那样天真而无忧无虑的女人才能毫无所觉地享受这种并不对等的宠爱吧。
而她,可能做不了下一个苗惠君。
李非鱼垂下头,安静地思考着,不远处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提着调来的血袋进进出出,终于,她低低叹了口气,随着呼出那口气,仿佛胸口也有什么被扯了出来,她脸上浮起一抹模糊的笑容:“对了,一直忘了和你说声抱歉。”
顾行看着他,眉头收紧了一点,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却又无法条分理析地分析清楚,那种感觉很陌生,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离他越来越远。
李非鱼笑吟吟的声音打断了他徒劳的思考:“那个……你应该看出来了,我跟我妈相处得不太好,性格不合。昨晚她那通电话弄得我心情有些糟糕,忍不住就对你发了脾气,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计较啊!”
顾行沉默片刻:“没事。”
李非鱼的笑容扩大了一点,但不知为何,眼中却没有了以往那种明亮的感觉,她垂下眼帘:“张临的手术还得一会,我先去买点吃的,免得等会换班就又没空吃饭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迈开了步子。
顾行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李非鱼笑眯眯地挑了下眉:“怎么了?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顾行:“……没什么。”
李非鱼便轻轻抽出手臂,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明明只是一段并不算长的走廊,可望着李非鱼削瘦而挺直的背影,顾行却莫名地觉得她像是走上了一条与他脚下的路全然不同的漫长的路途,永远不会再回来一般。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却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