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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景许久都没说话,院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直到天空飞过一群鸦鹊,发出瑟瑟之声,才使人觉得这仍是人间地界。
“告诉广茂钱庄的陈通,让他查查这几年银价波动前后来钱庄借银或存银的客人,过十万两者,都给我仔细记录呈上来。石华,给石福他们传信,将这账册上面的三家盐商动向从头到尾查清楚。我倒要看看,背后到底有多少人。”苏景脸色平静的下令。
真是有意思,没想到查个内务府,还真能摸到几条混江龙。
苏景笑了笑,吩咐手下,“银价之事,先别牵扯到内务府账册中。这几日,你们先查查参价,皮货价钱,与官房皇庄出租等市价,再让人暗中清查皇商盈余。”
内务府收入大致有七个来源:关外人参、貂皮的收入,这是垄断性质的,不管来头多大的药商,皮货商,想要关外的人参和貂皮,都要与内务府交易,再放到市场贩卖,私自采买人参,猎貂剥皮,乃是抄家重罪。另外,官商与皇商每年的盈利,内务府是有分红的;再有便是内帑银放贷给盐商,收取利息;而皇庄的产出还有租出去的皇庄租金,又是一笔,甚至京城官府所有的官房租金,也不是收归户部,而是上缴内务府;至于漕运海运等各处榷关收入,一部分归户部,一部分,属于内务府;内务府收入还有一项大头,便是犯官抄没的家产以及官员犯罪后的赎罪银,这也不是没入国库,乃是归于内务府,供皇室宗室花用。
凭这几项,内务府每年所获不菲,照理应该年年都有盈余,然而内务府每年都是用的比入的多,时常还要户部拨银子。亏空持续时间太长,内务府每一样收入都动了手脚,每一样支出都加大耗损,要查,绝不仅仅是银价。硬骨头,还是留到最后。
送哈宜呼与其其格的魏珠心里在骂娘!
对面的宋格格车轱辘话说过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讲究,这就算了,一个常年不得宠的小格格,原本没指望过。但你不能拖着咱不让走啊,我又不是伺候你的奴才,还得回去服侍正经主子呢!
难道是王爷常年不来,见到个太监都稀罕了?
魏珠忍住火,赶着个宋氏说话的空当,一躬身,道:“格格说的奴才都记下了,这天色也晚了,贝勒爷还等着奴才去回话,不敢再耽搁,要不奴才下回再来给您请安?”
宋氏到嘴边的话没说出来,被魏珠呛的脸通红。
万岁跟前出来的人,贝勒府的大太监,给自己这无子无宠的小格格请甚么安呢?
明知道魏珠是在说话臊自己脸皮,宋氏也不敢吭声,朝外头望望,见派出去的小丫鬟仍没回来,只好干巴巴道:“多劳公公送二格格回来了。”
看宋氏只有这句话,再无旁的,魏珠瞧在其其格的份上,随意福了福,扭身走了。
他走了快半盏茶,宋氏的丫鬟条儿才着急忙慌的回来。
宋氏轻易是连服侍的下人都不肯高声说一句话的,这会儿却恼道:“让你办个差事儿,你去了快半个时辰,这是嫌弃我院里冷清了?”
条儿噗通往地上一跪,叫屈道:“格格,奴婢的忠心您还不知道?只是武格格那儿也就剩二十两了,奴婢原本打算拿了二十两就成,可武格格说您头回打赏魏公公,不能让李侧福晋给比到烂泥地里,非要翻箱倒柜给您凑个整,奴婢这才回来迟了。”说着把怀里放了银子的钱袋一送。
见条儿一头一脸的汗,领子都湿透了,宋氏满腔怒气消散大半,把条儿扶起来,叹道:“我怪你做甚,还是我这做额娘的不中用。”再看那钱袋,分外不顺眼,扔在桌上,“放着罢,今儿天晚了,明早我亲自给武格格送回去,总是受了人家一番情,她手里头也不宽泛。”
条儿站起来拍拍腿上的灰,左右看看,小声凑过去道:“魏公公走了。”
“早就走了。”不提还好,一提宋氏就憋屈,道:“我是甚么人呢,拉着人白说这么久的话,连盘果子都没得上,人家自然不乐意。也怪我,素日早该备下,李侧福晋那里必然是厚赏的,平白叫人看低了二格格。”
条儿看宋氏眼圈红了,赶紧安慰她,“格格,这可不怪您,谁又能想到今儿是魏公公亲自送二格格回来。”
宋氏不听,反而哽咽起来,“任是甚么时候来,人家都给的出赏钱,唯有二格格托生在我这个没用人的肚子里。”
“格格,您胡说甚么呢,让二格格听见,又得哭一场。”条儿觉得自己服侍的这主子甚么都好,就是遇到点事儿就喜欢怨天怨地,最后怨来怨去就怨到出身和命上头。这出身是定死了,你怨一怨就能改?其实命已经够好了,入宫做宫女,原本是要成老姑娘才能出宫的,到时候不是给人做妾就是嫁个鳏夫。结果被娘娘选中给皇子侍寝,王爷还重情,把人带出来放在身边,又生了二格格,虽然同样是妾,但皇子阿哥的妾能和别人的一样么?福晋又讲规矩,纵使平日没甚么脸面说不上话,可每月的份例好歹是无人敢克扣的,这样还觉得命不好,那自己这些一辈子只能服侍人的,岂不是个个都要去跳河?
条儿安慰两句,看宋氏就钻在连个体面赏钱都给不出上出不来,眼珠一转,过去小声在宋氏耳边说了两句话。
宋氏听完有些心动,又有点犹豫,“这,成么?”
“保准没事,您又不是偷府里东西,只是把自己省出来的份例卖出去。”条儿拍着胸口给宋氏保证,道:“奴婢舅舅在外面认识人,绝不会出差错的,您要是答应,奴婢明儿一早就回趟家去找舅舅,也不用一直这么干,等您手里宽裕些,咱们就不做了。”
宋氏心里过了几圈,想到二格格眼看快定亲事,她这生母连几个像样的东西都收拾不出来,一咬牙,道:“成,今晚咱们先把东西清点出来,明儿一早你送回去给你舅舅。”
条儿喜的重重一点头。
京里不少人都见着拖箱子的马车上放着九口大箱子,从会计司出来,一路进端贝勒府的门,不少人等着听消息,谁知端贝勒府又安静了将近一月的时间,也没见端贝勒去内务府堂办差,更没见端贝勒拿人问话,一问内务府的堂官们,都道没见着端贝勒的人……
人们正私下议论纷纷,端贝勒府一行马车驶出,有好事的人打听,原来端贝勒去红螺寺上香了。
被人领着朝红螺寺后山走那一段路,达春连摔了七八个跟头。等看到路尽头亭子里坐着的人,达春心下重重叹了口气。
“请罢,萨大人。”石荣手往前一指。
达春朝石荣拱了拱手,深吸一口气走进亭子,跪下行了个大礼。
“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将视线从崖边的松针云海里收回来,苏景面容和缓的道:“萨大人,请起罢。”
达春起身,很规矩的束手垂头等待苏景问话。
苏景目光一掠而过,笑问:“萨大人何以形容狼狈?”
达春心中苦笑。
何以如此狼狈?
自然是因要投效您,背弃以前的老亲旧友而心中惶惑,不知前路如何,甚至担忧为此连累族人所致啊!
左右今儿都是投诚,达春左思右想,干脆心一横,再度跪下道:“贝勒爷,奴才有罪。”
苏景笑了,白玉扇柄在石桌上轻轻一敲,徐徐道:“我原以为,萨大人是来与我赏景的。也罢……”他停了停话,见达春又抹了几下脑门,方道:“萨大人请的罪,是与内务府名下皇庄有关,还是与关外人参有关,又或许,萨大人今日是想告诉我内务府多年与皇商勾结,将久存之物做贡品送入后宫?”
达春一个激灵,热烈的光照在身上,他却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成了冰,很快一身骨头都要给晒化了。
“如何,还要爷接着往下说?”苏景语调森寒,看向达春。
“贝勒爷,奴才有罪,奴才万死。”
看到眨眼间就磕头磕的头破血流,苏景脸上平静如故,淡淡道:“嘴上说着万死,可爷以为,你今日,当不是来求死的。”
硬撑不成,求饶不行,真是油盐不进啊!
不过是从扬州才回来,怎么如此气势逼人,坚韧如石。
达春满嘴都是苦涩滋味,不再作态,老老实实从怀里掏出一卷用蓝布仔仔细细抱起来的书册。
石荣把书册拿来检查一番,放到苏景手边。
苏静不用看也知道这是甚么东西,但凡这种贪污腐败的事情,必然需要精通做账的人才,而这种人才,为保证自己的性命,定会留下一本秘密账册,但苏景不需要这个。
达春看苏景不动,心直直的往下沉,这是他最后的保命符,如果连它都不能打动面前这位端贝勒,那他还能如何?正在此时,便听到苏景开了口。
“若你真有心悔过,就先说说二十六年内务府在关外采买的那批人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