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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 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 还是父亲、叔父、堂兄, 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 是否毫发无伤, 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 知不日归来, 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 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 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 便存了不下百双, 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 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