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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平波坐到桌边,笑问:“窗户是什么做的?我看好看的紧。”
练竹道:“那是明瓦, 原是用来做灯笼或灯罩的。妈妈屋里有两个坐灯, 便是明瓦的。又叫‘羊角灯’, 亦称‘气死风灯’。防风且透,且不慎落在地上跌坏了,搁到好匠人手中还可修补。那年也是进城,湖面忽刮起大风,把窗户纸都打湿了,叫风一吹, 全破了孔,冷的我们直打颤。次后就请了人做了这个窗户,不怕水的。”
管平波奇道:“明瓦不是一种贝么?书上说产自南边, 磨透亮了可镶嵌在窗户上。因不规则,配合着窗棱, 倒似故意做上的一般好看。”
练竹道:“那也叫明瓦,只与羊角熬制的不同。那种我见过, 小块小块的,糊在窗户上, 不如羊角熬出来的亮。论起价钱,羊角的稍微贵些, 但都不便宜。横竖窗户纸亦好使, 咱们家就还是用窗纸了。”
珊瑚点评道:“窗纸好是好, 就是冬天冷的很。夜里屋里若不烧炭, 就得两个人睡着才暖。”又掉头问雪雁,“如今你们屋里,也是两个人挤着睡吧?”
贝壳挤眉弄眼的笑:“只怕是三个人睡吧?横竖管婶婶的床够大!”
管平波十足淡定的道:“横竖我只跟一人睡的,不是儿郎,便是美人,左右不亏。”
贝壳噗嗤笑道:“你竟是享齐人之福了!”
管平波道:“还不能,哪日听你的,左拥右抱才是齐人之福。”
贝壳赶紧闭了嘴,她家管婶婶,才来的时候还十足腼腆,不出两个月,嘴里的荤话比世人都多,家里哪个也说不过。她不敢自讨没趣。
管平波哼唧两声,小样儿,姐姐可是当过兵的人,荤段子是日常好么!
说话间船靠了岸,早有帮闲飞奔而至,殷勤问道:“可是窦家的奶奶们?要坐轿否?”
练竹吩咐:“叫他们抬两个轿子来,要干净簇新的。丫头们扶着轿子走,别走散了。”
珊瑚立刻出去同帮闲如是这般说了一回。帮闲吃的便是这口饭,城内外的哪家哪户几口人甚脾性皆一清二楚,听闻是窦宏朗的大小老婆出门,知道她们家银子多不小气的,飞奔去寻了两户新买了轿子的人家。旁边还有人埋怨:“怎地就不叫我?”
帮闲道:“窦老二家的家眷,你那破轿子,我敢喊你,你敢答应么?”
众人听闻是富贵家眷,看看自家轿子,都没了言语。也有轿子干净的,就在背地里低声同人骂道:“他们都是结了帮派的,专管截人生意,恨不能包圆了码头。咱们老大不成事,弄不过他们,他们越发得意了。”
原来别看一个小小的码头,却也有五六种势力。有按同乡抱团的,有按个什么教结伙的,烧香拜把的更是不计其数。刁钻些的做领头人,自家无需卖苦力,只吃抽头就够活。有力气又老实的,少不得出点血,保个平安。倘或想凭着勤劳本分,不依附个会门,与世无争,那便是才出茅庐的少年人。不过三五日,就叫人打的认清世道,乖乖寻人拜门槛去了。
正因如此纠葛关系,码头卖力气的人面色都不算好。管平波下了船,立在码头,放眼望去,多是光着膀子抬轿之人。她在水边生活多年,知道这些人是怕轿杆磨坏了衣裳,索性不穿了。唯有替各家奶奶小姐抬轿的人,方能穿的齐整。
管平波上了轿,帘子放下,轿内阴沉,反倒显得手炉里的火光明亮。轿帘是麻布,丝丝寒风吹入,冷进骨头。管平波心道:若没有个手炉,真是宁可走路。便是有手炉,狭小阴沉的空间内,坐着也觉脚冷。轿子一颠一颠的,更谈不上舒适。不由苦笑,在古代,不富贵到极致,大抵是没什么生活享受可言的。谁能想她一个当地豪族家的少奶奶,坐的轿子都漏风呢?长长叹口气,穿来十五年,前世的一点一滴依旧印象深刻,生活落差太大,更加放不下。由奢入俭难呐!
论起来,管平波乃头一回进城。刘家坳离巴州城十来里路,搁后世,五公里内叫家门口,此时则全然不同。路不是柏油大马路,南边多山,来往皆是山路。此时的人等闲不离开村落,路上行人极少,没有三五人陪伴,是万万不敢作死的。她幼年不肯让堂兄弟肆意欺辱,故与族里关系十分不睦,更无人待她进城,知她日常只能在镇上赶集,还故意说巴州繁华来勾她。
管平波不屑一顾。她对繁华的定义与古人根本是两个次元。轿子晃晃荡荡,直抬到了巴州最大的金银铺门口,下得轿来,管平波望过街景,果然连影视城都不如。人不少,但好似一副黑白画面。两边铺面齐整,可见是做富户生意的地方,穿着光鲜的却极少。多数是青灰黑白四色,练竹一身大红织金雪白狐狸皮滚毛斗篷,吸引了大半条街的注意力。金银铺子的伙计脸上登时笑开了花,跳下石阶忙忙的迎上前来,道:“哟!这不是窦家婶婶么!昨天夜里我梦了一宿的喜鹊,原来是应到了今日!”
练竹笑骂一句:“少胡嗔,把你们老板娘请来,我寻她有事。”
伙计一面往里让,一面使眼色给旁的伙计,不一时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赶上前来道个万福:“好嫂子,你有半年不来我家了。我还当你寻了更好的去处,把我忘了哩。害我白伤心了许久。”
练竹亦道了个万福,笑道:“今日我带妹妹来打套头面。”又对管平波道,“这是孙老板家的娘子,姓王。快来拜见。”
管平波乖乖行礼道:“见过王嫂嫂。”
老板娘忙扶起,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哪里就当的起你的礼了,别听你姐姐的。我们都是自己人。我叫王英姑,比你虚长几岁,唤我嫂嫂也使得,唤我瑛姑也使得。”说毕,从指头上撸下了个银戒指塞到管平波手中道,“今日头一回见,权当见面礼。您别嫌弃我们小门小户送的东西不值钱,只看我一份心。”
管平波见练竹点点头,便接了,又道谢,顺道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巴州城内的富户彼此都大致知道,尤其是窦家人喜来孙家打首饰,故皆熟悉。听见姓管,不是这几户人家的姓,又梳着妇人发髻,料定是个妾无疑了。心中怕得罪了练竹,故嘴上叫的亲热,两句话后便抛了管平波,还跟练竹说话。
几人进到里间,管平波跟着落座。此时的房屋为了御寒,又无玻璃,采光极差。从梁柱上的木雕来看,必是有名的店家,屋内依旧昏沉,半点高档珠宝店的气度都没有。来了客人,小丫头忙点了蜡烛,又拨了拨香片,屋内才明亮了些许。管平波前世就不喜戴首饰,待到伙计搬来了册子匣子,扫过一眼,粗糙的很,更没兴致了。博物馆展览的那些,果然都是皇家专用,再不济也是经济高度发达地区的世家名门专用。巴州这等地界,连省城都不是,手艺实在是入不得将军门第的大小姐的眼。
盖因管平波素日在家就是个混世魔王,练竹见她懒懒的,便笑对王英姑道:“我们家这丫头,论起舞刀弄枪顿时精神百倍;看见簪环胭脂,就跟我饿了她三年不给饭一般。你看她光秃秃的发髻,不是我摁着,连根银簪子都不肯戴的。你家的册子若让她挑,她能给你胡乱指一气,索性你瞧着她的模样,替她都配上吧。”
王英姑笑个不住,她声音极悦耳,只听她笑,旁人就忍不住跟着笑。好一阵儿,她方止住笑,问练竹道:“我开张许多年,头一回撞见女眷不爱胭脂水粉簪环珮饰的。竟是不知如何配,好嫂嫂,你略提我两句?”
王英姑不知怎么配是假,不知练竹打算花多少钱是真。练竹亦是生意人家,听音辨意,笑道:“是预备过年戴的,她年纪不大,不要老气的款式。花儿一般的年纪,你就照着各色花卉,做一套金的吧。要一对发簪,两对耳环,一对镯子。发簪要热闹。一套按六两金子作吧。”
王英姑心中暗暗吸气,六两金子!对着个小老婆,你家还真舍得!果真有钱。面上却笑盈盈的道:“嫂嫂自家不做些?”
管平波就伸手指着册子上的图片道:“这个杂宝的姐姐戴了好看。”
“哎哟哟,”王英姑道,“管嫂嫂好眼光!我们家簇新的镇店之宝就给翻着了。我前日还同伙计说,这个图样子画出来,除了头一层的官家太太们,怕也只有窦家买的起,今日果然入了你们的眼。”
练竹道:“信她小孩子的话,我们家哪里就用的起宝石了。嵌几颗珠子也罢了。”
王英姑略略有些失望,只面上不带出来,依旧奉承着同练竹兜售着自家的首饰。练竹手中有钱,爽快的扫了一堆货。管平波亦不算穷,她无处使钱,上回肖金桃给的还没用完,眼看着年底分红又至,徒弟的事肖金桃又给解决了。于是潇洒的一挥手,买了四根铜鎏银的闹蛾簪子,自己留一根,余下三根皆分给了丫头。
三个丫头万没料到管平波出手如此大方,叽叽呱呱的笑做了一团。
王英姑眼光一闪,知道管平波必是个得宠的妾,说话就捎上了她。最终,也没说动管平波买什么值钱的收拾,倒是叫她买了个螺钿妆奁,把练竹笑的直数落:“我今日方知典故再不骗人,这不就是买椟还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