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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人寿命不算长, 窦向东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休说比他辈分高的, 同辈的都已有一半埋进了黄土。这窦喜民则是因为先前一直不宽裕,直到他爹才起来, 故代代结婚晚些,反倒辈分高。族里自然有比他辈分更高的, 又不如他家体面,故其妻黄氏被族人几顿好话撵着去窦向东家的打秋风。黄氏心中不乐, 她家雇了丫头婆子, 还瞧不上人人混用又洗的不甚干净的洗衣机呢。只族人团团来讲好话,只得一面心中暗自骂娘, 一面不情不愿的应了,抬脚寻去了窦向东家。
肖金桃听明来意,但笑不语。族里会起争执她早已料到,只做善事当好人殊为不易。一则在私心重的人眼里, 总觉得旁人便是行善,也是作伪, 必有所图。他们眼界又小, 随手丢个芝麻, 偏要叫他们解说成个西瓜, 不知道的还当人占了天大的好处;二则有些爱贪小便宜的, 见人好说话, 今日来讨锅, 明日来要盆。凑手的时候与了他们,自然说好,倘或一时不凑手,稍加怠慢,反把人说成臭骨头,倒不如从来片叶不沾身的好了。故从来好人难当,便是有心,亦不可轻举妄动。
在岛上住了几十年,那起子族人是什么脾性,黄氏尽知。她没有肖金桃那多心眼,察言观色却是会的。略带了两句,见肖金桃淡淡的,便解释道:“我欲不管,她们又个个说今年冷的很,冻的根根指头没有片好肉。伸手到我跟前瞧,我哪里看的过?少不得厚颜来同你说上一声。劳你请平波再做几个。也不占她便宜,他们自兑了银子,再置份谢礼与她,如何?”
肖金桃心中好笑,洗衣机可不是缝纫机,图纸藏着不叫人瞧见,以免被人劫了生意。打一开始,洗衣机的图纸就撂木匠那处,若族人肯自己出钱,哪里用等到这会子,分明是族人想赖上一笔。肖金桃无可无不可,休说做了族长,便如以往只做族中富户,许多时候都少不得让点子钱财出来,省的叫人嫉妒太过,反生事端。遂笑道:“几个钱的小事,哪个族人放在眼里?啰啰嗦嗦的兑来兑去,使戥子费工夫呢。我一并出了吧。平波那处也不用谢,她是晚辈,出点力气孝敬长辈们是应当的。”
黄氏面上一喜,她虽不想来,可把事办成了,亦是脸上有光。
肖金桃却又道:“只她前日就说,那洗衣机不大好。难使也就罢了,不过费点子力气,要紧是容易坏。不改上一改,五日里倒有三日要修它,何苦来?故她两日都不曾出门,闷头在家里想哩。待她理明白了,定然再与族里多做两个,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黄氏又不着急,便罢了。再寻了几句闲话,蹭了顿中饭,才回族里告诉。众人听了,见肖金桃愿出钱,管平波愿出力,不好再催,只得伸长脖子慢等了。
却说肖金桃送走了黄氏,使人唤了管平波来,把黄氏的话学了一回,并嘱咐道:“无论谁来说,你都别应,先晾他们个把月再提。你做的太轻巧,他们不说你聪慧,倒要说简单,将来甚狗屁倒灶的事都来寻你不提,一个不好反落埋怨。我们这般大族,最忌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明白?”
管平波有什么不明白的?升米恩斗米仇么!何况她不可能每家一个洗衣机——挖沟渠耗费人力银钱是一桩;单户人家洗衣机几日用一回,闲在那里浪费。此时可不是工业时代,许多东西真心奢侈不起。因此,少不得要排出个秩序来。此事不叫他们被混乱逼的哭爹喊娘,怎么排都是有意见的。索性等他们把南墙撞够了,再一气解决。便笑道:“实没有那般点石成金的本事,且要个把月才能想出来呢。”
肖金桃哂笑,她没料到自家胡乱一猜,真猜准了。
管平波也笑:“倒是想了个脚踏式的,做出来看怎样。”
肖金桃奇道:“脚踏式的又是什么?”
管平波道:“原是我想着,咱们家修建的时候就想的好,各房后院都有水渠流过,早起打喝的水,中午洗菜蔬,下午洗衣裳,再没乱过,故人人都习惯下午洗衣裳。再则水渠的水少,水力不足。族里倒是在河边洗,可咱们家的人,难道还挑着衣服去外头?小姑娘们也不愿意自己的衣裳与人混洗。我便想了个脚踏式的,不如水力驱动的省功夫,要靠两只脚来回踩。好处是个头不大,搁在各房后院里,小丫头们到点洗便是,省的同外头人抢的什么似的。还有我们家几个孩子,年纪小,比大人娇弱些,他们的衣裳顶好别同我们的混洗,单给他们做几个,日日用滚水过一遍才好。”
肖金桃笑着点头道:“你想的十分周到,可见是喜欢孩子了。”
管平波嗳了一声,道:“前头是我想的没错,孩子们单洗可是姐姐嘱咐的。我就说当娘的人不一样,心细。她不提,我只怕下辈子也想不起这一茬。”
肖金桃最喜管平波的活泼劲儿,笑道:“你加把劲快生一个,就知道当娘的也不过如此了。”
管平波笑的一脸天真:“便是我生了,也不想带。我见过奶娃娃,软趴趴的,抱都有讲究,还没日没夜的哭,看着就烦。前日我还同雪雁说,真个有了孩子,赖给姐姐带,不知她肯不肯哩。”
肖金桃嘴角微勾,管平波又说“孩子话”了,这孩子太精明,惯会刀切豆腐两面光。家里人还看不明白她为何喜欢个傻大姐。也不想想,管平波一个人孤身在此,到如今硬是做到练竹不得不善待,还当她傻么?她果真生了孩子,果真抱给练竹,必有人背地里嘲笑。然而一个院子里住着,便是放在自己屋里,亦是乳母在带。她倒好,使的主母当乳母,主母反倒要来谢她。练竹又不是个刻薄的,将来孩子两边孝敬,练竹的私房且得全归了她儿子,里子面子占了个干净,旁人半分错都挑不出。眼光实在长远的有些不像话啊!太讨喜了!
管平波还不知道肖金桃把她的如意算盘看的一清二楚,只见肖金桃心情不错,便趁机闹着跟肖金桃要人,撒娇道:“好妈妈,我在家闲的发慌,我想收几个小徒弟,你可有举荐的人?”
肖金桃嫌弃道:“前日你爬屋顶,险些把正吻①上的鱼尾巴都给弄折了。再来几个你,我们家就成花果山了。”
管平波不满的道:“妈妈又混说了。那么大石头做的鱼,我又不是张飞,哪里有能耐弄折了它。”说着抓着肖金桃的手一阵晃,“好妈妈,我会兵法,却无处施展,可惜的很呐!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嘛!”
肖金桃抽回手,一掌拍在管平波头上道:“罢罢,都叫你摇昏头了,我不应你,你当真能把瓦当都拆了。只我同你说,要收徒弟,我不拦你,别混闹太过就行。却不许在族里挑,往家下人里找。万一有个好歹,赔点钱就完了。”
管平波抚掌道:“那我真个去挑了啊!”
肖金桃没好气的道:“怪道你好端端的想个什么脚踏式洗衣机。原来是好省出人来同你耍!”
管平波咯咯笑道:“妈妈果真比姐姐老练些,一眼就看出来啦。”
肖金桃哼了两声,摆手道:“滚吧,看你就烦。”
管平波目的达到,从善如流的滚了。能征用家里的下人,当真是意外之喜。她原想的是得个许可,自己掏点私房银子哄外头的小孩子们随她习武。如今能弄到下人更好了。不用自己管饭不说,下人不敢违逆她,更好训练。
走出肖金桃的院子,一阵北风呼啸而过。雪花霎时如扯棉絮一般簌簌落下。管平波的脚步顿了顿,不由想起前年冬天,也是这么冷,见货贵三分。村里的刘大官人看上了她,使人抬了二百斤炭,一角猪,三石大米来求亲。把她奶奶看的两眼似饿狼,却被父亲一口回绝。村里多少人来劝说,父亲都无动于衷。众人都说她父亲读书读傻了脑子,只怕神仙都治不好了。却是到了年下,学生请吃饭,她父亲喝了两杯酒回来,才模模糊糊的道:“那角肉真馋人呐!”
当时的管平波平静的道:“既馋肉,趁着人家未曾反悔,就应了呗,犟什么犟。礼不下庶人,你连童生都不是,讲究铮铮傲骨,倒叫人笑话。”
哪知她父亲指着她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傻孩子,傻孩子!我倘或读腐了书,何必又不续弦?众人都劝我,叫我讨个老婆来伺候。可他们也不想想,好的自不愿嫁我,不好的讨来败家,还待你不好,不如不讨。人情世故我尽知,借着书说话,不过借口耳。你道小老婆是那般好做的么?咱们这几个村这几家几口大户,数百年来联络有亲,故从来只有大妇凌虐欺辱小妇的,没有小妇翻身的。”
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嫁女儿做小,就是一锤子买卖,日后权当女儿丢了。要知道他们几家子,姨表弟娶了表姐,姑表兄娶了表妹,小妇便是叫大妇打死,夫家少不得出来周旋,赔三瓜两枣,我们这等人家还能往上告不成?只怕还没出村子,就叫人打个臭死了。便是手段没那般狠戾的,见你年轻貌美,生了嫉妒心肠。旁的手段不用,日日只给你半碗粥,打发你日晒雨淋,不消三五年,你便是西施,也落魄成无盐了。到时候你是主还是奴?他们就不懂,如今呐,世道不好,流民遍地都是。我好生把你养大,往流民里头寻个好的做上门女婿,我这一房照例能起来。”说毕,傲慢一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记住阿爷的话了?”
当时自己答了什么,管平波懒的回忆。抬起头,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雪,任其飘落在眉间发梢,又被风吹去痕迹。
小老婆并没有那么难做,世间的人际关系,无非合纵连横。管平波轻笑:我不管做谁的老婆,不管是做大还是做小,终究有一天,我会离开夫主,寻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路。如若那时你肯松口,或许你就能活下来,活下来见证我创造的历史。
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一颗眼泪不知不觉的滑下,谢你待我如珍似宝的十五年;谢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父亲。
所以,我会做到,让你因我而青史留名!
练竹又问:“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丫头满脑门子的汗,急道:“哪个知道?族长奶奶带着人一径杀进来,进门就嚷着说我们嗲嗲杀了族长嗲嗲,要杀我们全家哩!”
正问着,忽听张明蕙一声惨叫,练竹扭头看去,只见她被两个妇女扯着头发,按在地上打。脸上已是青了两块,那妇女竟还想用指甲挠她的脸。张明蕙抵死挣扎,打的不可开交。练竹与张明蕙平日里再不对付,也不能干看着。提着裙子就去解救大嫂,猛力拉住一个,却是冢妇,一个迟疑,方才在地上拍腿大哭的族长奶奶已经跳起,伸出爪子直挠练竹的面门。
管平波伸手一挡,不妨窦家冢妇飞身一脚,练竹双脚一软,捂着肚子倒地,直唤哎呦。
管平波登时怒了,先揪住冢妇的头发,给了一记窝心脚,回身一个飞腿,撞的族长奶奶脑袋嗡的一下,随即口内剧痛,往外一吐,竟是血水混着两颗牙,当即撅了过去。
原来管平波的名声还只在这一房传播,才传到左近特别亲近的人家。窦向东与族长窦贵光为了争茶园,只差没成了死仇,哪里知道窦向东家好端端的聘了个杀才进门!
管平波瞬间解决了两个,顺道踹飞了压着张明蕙的妇人。才转身,张明蕙已哭将开来:“二弟妹!二弟妹!”
管平波吓的半死,忙蹲下去查验,却见练竹倒在地上,身下渗出潺潺鲜血。肖金桃也赶了过来,一叠声问:“怎么了?”
张明蕙哭道:“只怕是小产了!”
肖金桃眼前一黑,她儿子本就子息单薄,闻得此言,痛的五脏六腑都搅做了一团。心中恨意滋长,断喝一声:“去请大夫!”又对张明蕙道,“你看着她!”说着,拉着管平波就往战场里拖。
管平波也差点气出个好歹!打她穿到古代,除了她死了的亲爹,就练竹对她最好。好端端的被人打流产,一个不好直接就人没了,能忍?场内一群野路子打的乱七八糟,偏管平波不认得哪个是哪个,生怕伤着了友军,怒的一把提起晕厥的族长奶奶,掐住她脖子大喝一声:“住手!不然我捏死她!”
族长奶奶被管平波打的满嘴血,又抹了一脸,十分可怖!被管平波一喝,族长家的人齐齐滞了一下。自家的家丁早知管平波多凶悍,也跟着停手。
管平波看制住了场面,当即对门口的丫头道:“关门!”
族长家的家丁一惊,生怕被人关门打狗,就想夺路而出。才踏出步子,管平波一把将族长奶奶当沙包扔了出去,直直卡在门前。这一摔,把族长奶奶硬生生的给摔醒。
此刻管平波已分辨出来,但凡是要跑的,都不是自家人。趁人不注意,抓起一把沙子挥了过去,接着一套杀狼连招,什么撩阴插眼,逮什么用什么,打的七八个男人哀嚎一片,只把自家的家丁吓的个个夹紧了裤裆。奶奶当真后继有人!
一个才逃出生天的男人怒骂:“好不要脸!使这般阴狠的绝户计!”
管平波叉腰大骂:“我一个女人,要你娘的脸!敢在老娘头上动土,我告诉你们,我姐姐好了便罢,若有个不好,我把你们的卵子一个个捏爆!明岁全跟着送茶叶的船上京做太监去!你们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那男人骂道:“好好!你光天化日之下,敢杀人行凶,我看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肖金桃骂道:“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又有什么王法?这等强盗,打死不论!你们一个个给我跪老实了,我就饶你们一死,否则别怪老娘手中的棍棒不留情!”
管平波余光扫过练竹,人还有意识,蜷缩在一旁不停的抖动,脸色却是惨白。没有大夫,甚至不敢挪动。管平波想起她如今在窦家,所能依仗者唯有练竹,看着来犯的家丁,简直如不共戴天之仇一般。随手指了个站在肖金桃身后的家丁,阴测测的道:“你,去给老娘拿两把菜刀来!”
那家丁一个激灵,逃也似的跑了。
族长家的家丁,左右看看,已知这个疯女人惹不起,一齐往门口逃去。管平波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领头人的手,咔嗒一声,领头人的惨叫响起,胳膊已然脱臼。
管平波冷笑:“谁敢跑试试?”她前世多年在丛林与毒贩近身搏斗,数次生死一线,即便荒废十几年,干不过窦向东的心腹也就罢了,若连这几个下盘虚浮的软脚蟹都干不过,趁早抹脖子上吊算了。
肖金桃见管平波镇住了众人,悄悄的指挥着家丁形成围拢之势。
那领头的暗叫一声糟,他们特特打听了窦向东父子出门的时间才赶过来的,哪里知道女眷里杀出了个夜叉!
厨房就在威风堂后面不远,方才被管平波指使的家丁当真抄着两把菜刀飞奔而至。管平波接过菜刀,非常不顺手,但恐吓意味十足。把刀抛向空中,挽出个花儿来,管平波猜就知道今日的人,与前日的人脱不开干系,索性威胁道:“前儿被我剁了两个,正嫌不过瘾,今日又有人送上门,趁着阿爷不在家,可让我杀个痛快!”
从来打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族长奶奶请来的人,不是自家的悍妇,就是寻常的家丁打行,平日里欺负个百姓女眷还可,遇上硬点子,自家就先软了。何况肖金桃带的人又不是吃闲饭的,管平波进门之前,尚且不分胜负,此刻添了强援,又被阴狠招式撂下了几个,更不如了。一行人不管男女,都吓的直颤。
僵持间,门突然从外打开,正是窦向东父子带着一个大夫跑了进来。门口看热闹的顿时又伸长了脖子,好似一只只的大鹅,齐齐看向了门内。
族长奶奶见有人围观,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再次瘫在地上,拍着石板嚎啕大哭:“短命鬼啊,你舍得丢下我去了啊!让我被没人伦的畜生欺负啊!各家门各家户,从没见过晚辈打长辈的!老天怎么不降道雷劈死这帮没人伦的!老天爷你瞎了眼啊!”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见到族长奶奶一脸的血,都指指点点。族长奶奶愈发得了意,尖着嗓子喊道:“各位族老,你们给我评评理啊!看谁家有这样打长辈的畜生!还不拖出去打死,才叫正了家法!”
肖金桃厉声道:“你当族人眼瞎?分明你把我儿媳打到流产,还怨我家人打你?”说着,也往地上一坐,拍着腿哭起来,“列祖列宗在上,你们可睁开眼看看吧!堂堂宗妇,跑到我家来打的我媳妇儿流产了!毒妇啊!老祖宗!祠堂叫毒妇一家子霸占了啊!我可怜的儿啊!我的儿唉!我怎么像亲家母交代哟,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嫁到我窦家来,窦家的宗妇把人打流产了哟!我的儿啊!谁家养的这般恶妇,嫁到我窦家来祸害!”又发疯般的指着族长奶奶喊,“你说,你说,你们家跟我窦家多大仇!才把你个丧门星嫁进来!你就是个丧门星!猪草.的,狗草.的,你早晚全家剁脑壳死!”
两个老太太嚎的震耳欲聋,间或对骂,间或对着围观者哭诉。大夫见惯了骂街,全然不为所动,只管看视练竹。练竹满面泪痕,听得大夫确诊是流产,更是泣不成声。张明蕙在一旁安慰:“二弟妹别慌,养好了我们再怀!”
练竹咬着嘴唇直摇头。进门十几年,好容易坐了胎,自己竟半分不晓得。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孩子,又丢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她不知怎么像丈夫交代,更怕娘家父母兄长的训斥。哭的差点背过气去。
张明蕙急的喊丫头:“快抬个滑竿来,送你们二婶回房!”
那厢,窦向东对心腹使了个眼色,七八个虎背熊腰的人扑上来就把男的绑了。管平波见有人主持,忙忙的来瞧练竹。窦宏朗也赶了来,听闻是小产了,心中一抽,眼泪落个不住。咬牙切齿的对管平波道:“哪个打的?”
管平波指着在族长奶奶边上一起叫嚷的人道:“那个。”
窦宏朗腾的站起,却被管平波拉住:“你干什么?你怎能去打女人?”
窦宏朗鼓着眼睛道:“她打我老婆,我今天打不死她!”
管平波问:“要打死吗?”入室抢劫罪,在此时的世界观里,真的就是打死无怨的。管平波并不嗜杀戮,但一地有一地的规则。以窦家的富有,若主家不够狠戾,保管强盗日日上门。所谓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同族算什么?她难道不是被亲奶奶亲伯父卖的?为了抢她家房子,连亲兄弟的丧事都不允许办完。礼义廉耻只写在士大夫的书里,在底层,丛林法则是生存的全部!这才是“礼不下庶人”的真正含义。
窦宏朗噎了下,道:“我去打折她的腿!”
管平波道:“你站着,我去打。”省的你个弱鸡反被别人打了。有损窦家威严!
窦宏朗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管平波一阵风的冲过去,对准先前那妇人的踝骨就是狠狠一脚!踝骨应声而断!
来看诊的大夫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窜起,妈的!巴州的婆娘越来越凶悍了!
练竹见了笑道:“你可算回来了,”又指坐在下手的一个年轻公子道,“这是逊敏兄弟,才从韶书院回来,你来见见吧。”
管平波端正的福身一礼,窦逊敏早避开了,忙做了个深揖:“不敢不敢,小弟不才,见过小二嫂。前日见了小二嫂的机关,至今赞叹。小弟幼时便喜此道,如今见了高人,特来拜见。”
管平波侧身避过礼后,方笑道:“做着耍的,难为能入叔叔①的眼。”
管平波记人很有技巧,她将人的脸部特征归纳成册置于心中。故只要见过的人,多半不会忘记。此刻已想起逊敏是那日在水边见过的读书人了。能一语道破了她机关的本质,至少是同道中人。
彼此寒暄过几句,复又落座。窦逊敏腹中暗叹管平波竟是女子,虽窦家不甚讲究男女大防,到底不如同为男子来的便利。他常年在外读书,唯有过年来家,开春了又要走,能讨教的时间不多,便开门见山的道:“闻得嫂嫂不独做了洗衣机,之前竟做了更难得的缝纫机,不知婶婶如何想到的呢?”
管平波默默道:那是课堂上学的最容易的内容,难的早抛荒了。面上却笑道:“胡乱想着耍的。也不瞒叔叔,此道不局限于机关,须得先精通算学,才玩的转。”
窦逊敏讶然:“嫂嫂竟还通算学?”
练竹笑道:“她父亲是读书人,你们可别小瞧了她。”
窦逊敏忙问:“不知是何方大家?竟如此能为!”
管平波道:“已是病故了,他好看些杂书,故考不上功名。”
窦逊敏摇头道:“只在自家说,那功名也太僵直了些。策论分明看的是治国之才,偏偏考的是格式。实在要考格式便罢了,童生秀才要紧的竟是字。莫不是一个人字好,便能治国么?”
管平波咧嘴笑道:“听说宋徽宗书画双绝!”
练竹噗嗤笑出声来,指着管平波道:“你就刻薄吧!”
管平波道:“只许他们读书人刻薄,不许我们说话了不成?”
练竹道:“可别在外头说去,惹人笑话。”又对窦逊敏道,“她虽是你嫂子,今年却才十五,年纪小的很,口没遮拦的,你别当真。”
窦逊敏道:“说的是实情。正因如此,才让人读腐了书。譬如小嫂子之父,行动便能解一地之忧,却无出头之日。此等大才,稍加提拔,何愁无功于农田水利、社稷江山?如今的人……”说着摇头,“只会清谈,与民无利耳!”
管平波不接话,儒家走到今日的地步是必然。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都表明了再儒家心中,“永恒”是最好的。农民就捆在地上,抵死劳作,为贵族提供养分。而贵族呢,不要太恣意妄为,才能长久剥削。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故,农民顶好皆是没有思想的木偶,叫你种五亩田,就别想着偷懒,更休想多打两斤谷子发家致富,每一个人永远都麻木的过着贵族规定的日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直至天荒地老,这便就是“圣人之治”了。日后的一切改良,皆围绕着如何把人绑死在土地上,继而把户籍制度发展到了极致。打压工商业,打压变通。
因此,统治阶级未必希望缝纫机纺织机面世,因为从沉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的人们,或许就有了思考的空闲。至少管平波前世里认识的明朝就是如此,在她看来,陈朝亦差不离。这帮统治阶级的天真与西方的自由经济学派神似。自以为天下皆按他们的规则而活,他们指哪,天下人便走向哪边。当真可笑,被层层压迫的妇人尚可使挟子令夫的小计谋,何况万千人民与国家?
只在此时,是无解的。就如《红楼梦》中的贾府,历史的滚滚车轮下,便是有凤姐,有探春宝钗,又能如何呢?大厦将倾,烂的从不是柱子,而是地基。再来一打凤姐也无用。
窦逊敏为读书人,当今昏庸,天下盗贼不绝,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朝廷的科举便是不徇私舞弊,选才方法也过于胡扯。他就似曹雪芹一般,见到了末路,却无可奈何,方有此感叹。
管平波看的太明白,故不愿与窦逊敏说“体制问题”。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是意淫的好手,真干起事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同他们闲扯不过是浪费时间。含混两句过了,窦逊敏也不当回事。毕竟天下女人关注家国天下的是少数,他方才不过看管平波有些见识,随便说上两句,哪个又正跟女人家正经坐而论道了?遂,话题又拐了回来,问管平波道:“敢问嫂嫂一句,令尊可有手书留下?”
管平波心中好笑,没人说她师承父亲,只说她父亲是读书人,窦逊敏就脑补万篇。只她实无法解释知识的来历,便随口扯谎道:“家父病故后,我只抢出来了半册《荀子》,旁的东西都叫祖母伯父拿走了,如今也不知上哪找去。”
窦逊敏叹了一声:“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管平波:“……”她一个读书人的女儿做小老婆,寻常人就能猜个大概的故事了。窦逊敏居然跳跃到百姓生计,果然具备宏观思维呐!便坏心眼的故作正经道,“很是,若非朝廷迫人太甚,我祖母与伯父何苦做此为难之事。唉,恶道恶人,善道善人矣!”
窦逊敏被“恶道恶人,善道善人”惊的振聋发聩,怔怔的看着管平波,只觉她托生为女子,当真是老天无眼!
管平波腹中坏笑,这傻小子没见识过互联网,太好骗了!
半晌,窦逊敏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盯着小嫂子看了许久,不由的羞红了耳根,忙岔开话题道:“不知嫂子可否荐几本书与小弟?”
管平波家徒四壁,哪里看过什么书,摇头道:“我没去过外头书铺,不知好歹。叔叔若有书,烦请告诉一声,感激不尽。”
窦逊敏难掩失望之色,念及窦宏朗不在家,他不好久座,问明管平波洗衣机的图纸在何方,便依依不舍的告辞走了。
练竹待人走远,方笑对管平波道:“看你替我寻的活计。前两日你闭关,是没见着有多少族里媳妇来明里暗里打听你,如今连男人都招了来,可真真是名声大噪了。可惜不好卖的,不然你的月钱又可多添一笔。”
管平波道:“可以卖的,我已画出脚踏式小洗衣机的图纸,人人家都用的起,又便利又不挨冻。我懒的赚此小钱,图纸搁在族里,谁要做了去卖就去卖。咱们家也做几个,他们几个丫头便再不生冻疮了。”
贝壳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做好?”
管平波道:“几日吧。妈妈院里定是要先奉上一个的,大哥和三弟的院子也不能落下。待头一批做完了,咱们就再添几个,横竖后院放的下。”
珊瑚道:“后院还是修的小了,衣裳晾不大开。如今咱们家人多,开春了得请人重新挪一下后墙才行。不然那么点子地,够干嘛使的?”
练竹道:“后头有水渠,不好往后挪动。往两侧又不方正了。”
管平波道:“这有何难?后院不窄,只你们不会晾,方显得窄。我回头画个衣架子的图样,要木匠做了出来,多少衣裳都能晒的了。不独能晒,收也容易。在衣柜里加根横杠,连衣裳都不用叠,直接挂着,又清爽又省事。”
众人皆想不出衣架什么模样。但管平波珠玉在前,自都信了,反催促着她画。
管平波无奈的道:“岛上的木匠哪里还有功夫忙这个,明日小洗衣机就开工了。且得往城里寻匠人去。”
练竹叹道:“岛上住着舒服是舒服,到底不如城里方便。”
贝壳立刻顺杆爬道:“早先婶婶就说带我们进城买东西,几个月来事多,竟是忘了。管婶婶的首饰才堪堪有个银的,亏她手里拿着银钱都不着急。”
练竹就对管平波道:“都是老倌的不是,先应了替你打套金头面好过年戴,这都年底了,竟忘得个干净。非得挤在最后几日,金银铺子忙的飞天遁地,便是赶出来也不精巧。这事当真拖不得。还有一桩我差点忘了,也是没进城的缘故,你竟是日日穿着棉衣晃,别说大毛的,兔毛的衣裳都没一件,靴子也没有。你们老倌真是!一日念一百回,全当耳边风!我快成那碎嘴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