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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嘴村的农转非出奇的顺利,赵德全将此事当作天大的好事在搞。
他赵德全可以成为老鹰嘴改变历史的人物!这是他在村里大会上大声宣布的话。
历史以来,老鹰嘴就没有一个吃皇粮的人,这段历史就将在他赵德全手里终结,从此以后,老鹰嘴村不但有吃皇粮的,而且每家每户都有一个。
老鹰嘴村没人提出任何异议,家里即将就有一个吃国家粮食的人,这对几十代人就羡慕城里人身份的老鹰嘴村人来说,这是最大的喜事,是划时代的喜事,是祖宗积德的喜事。有几家人甚至发出喜帖,广邀亲朋好友来家里喝喜酒。
月白的身份不再被人羡慕,如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与她身份同等的人。虽然如此,老鹰嘴村人对月白显得尤为尊敬了。
我是被月白邀请到老鹰嘴的赵半仙家里去喝喜酒的。
赵半仙算是见多识广的人,达官贵人,下里巴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忽悠过。埋在老鹰嘴坟地里的人,三十年来都是他看的风水,三十年来老鹰嘴村结婚的人家,都是他择的日子。
这样的一个人,在见到我之后,第一次露出谦卑的笑,伸出颤颤抖抖的双手要握我的手。
赵半仙家里无儿,有个女儿也嫁到村外。这次农转非,赵半仙家按年龄,两夫妻都没有资格转,即使有资格,年近七旬的赵半仙也没有这个心思。他就想把女儿的户口转了,但指标只对老鹰嘴村人,其他人一律不得转。赵半仙刚把心思说出来,赵德全手一挥,大义凛然地拒绝了:“半仙叔,政策上的事,就是政治。我是村长,要对政治负责。你家女儿不符合要求,断然不可。”
赵半仙欲哭无泪,只好拄着拐杖,牵着老伴来到乡政府找我,我在听完他哆哆嗦嗦的叙说后,把月白叫了过来,吩咐她带着赵半仙去找柳红艳,就说动用我手里的富裕指标,解决赵半仙女儿的户口。
乡党委在指标落实后开了一个会,把指标当作一项福利分了一些给乡干部。我和郭伟一人有五个,其他干部按级别高低分别分有一到三个。
我所说的富裕指标,就是乡政府分给我的福利。
赵半仙千恩万谢,带着老伴兴高采烈地回去。看着两个老人的背影,我心里涌上来一阵凄凉。这些农转非的指标,难道就真是吃国家粮了么?
月白说赵半仙要请客,托她来请我。
我不好拒绝,不是因为月白,而是因为潜藏在我心底的愧疚。
刚一进村,沿途遇到老乡们,看到我,都是点头哈腰地问好,都热情的要拉我去家里坐坐,喝一杯水,聊几句闲话。
我笑着一一拒绝,跟着月白来到赵半仙家里。
赵半仙早年看相算命,中年担任村干部,晚年重操旧业,家底里显然比其他人要好。但做他这类活的人,江湖上都称为下九流。下九流的人能养家糊口,却不能发家致富,这是行业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坏了这个规矩,轻则潦倒,重则绝后。
我不知道赵半仙是否坏了规矩,但从他家布置来看,显然不是潦倒的一类。
赵半仙家里腊鸡腊鱼多,这得益于他给人看风水。看风水的祖上传下来一个规矩,但凡是祭祀用的鸡鸭鱼肉,主家是必须要送给风水先生的。赵半仙是方圆五十里的独行,生意自然兴旺,鸡鸭鱼肉多了,两口子怎么吃也吃不完,就是送给女儿一家吃,也吃不到一半,只好腌腊起来,屋檐下,房梁上,到处挂着黑不溜秋的腊肉。
一桌子的腊肉腊鱼,我却没半点胃口。在苏西乡五年了,我难道还不知道他的营生?
不吃不行,就是翻胃,我也得装模作样拿筷子,每样菜都浅尝辄止,专心对付碗里的白饭。
赵半仙两口子叫回来了女儿,是个腰圆体胖的女人,一张脸,肥嘟嘟的几乎看不出眼睛,一张嘴,露着龅牙,厚着的嘴唇怎么也包不住上唇。倒是有一头好秀发,飘飘逸逸的,垂到了腰间。
赵半仙就叫女儿给我敬酒,说他是生身父母,我是再生爷娘。
我大窘,不敢言语。赵半仙的女儿显然比我要大很多,居然说我是重生父母,从何说起啊?
我忙起身接过女人手里的酒,双手捧着,诚恳地说:“大姐,你的酒我喝,但不可听你爹的话,我比你小,按理说,算是你老弟。大姐要是想我多活几年,这些话千万不要再提。折杀我也。”
我的话刚落,女人倒是十分机敏地接过话说:“陈乡长,只要你不嫌弃,我就是你大姐了,你以后就是我兄弟。但凡用得上大姐的,吱一声,刀山我也敢上,火海我也会闯。”
我尴尬至极,吃顿饭,吃出一个大姐来,而且还是如此尊荣的大姐。
侧眼看月白,她在吃吃的偷笑,桌子底下轻轻踩了我一脚,脸上就飞上一片红霞。
吃到没一半,赵德全风风火火闯进来,冲着赵半仙就嚷:“半仙叔,你不够意思啊,请客吃饭也不叫我。”
说着顾自找个地方坐下来,大喇喇地叫半仙的女儿拿酒来。
赵半仙黑着脸不言语,赵德全装作没看见,还是笑嘻嘻找女人要酒喝:“姐,拿酒来呀,我来陪陪陈乡长啊。”
赵半仙终究没忍住,开口说:“德全啊,这酒你不能喝。我这酒,是招待贵人的,你现在算是我的贵人吗?全村每家每户都有人吃国家粮,你欺侮叔,不给我指标。你们家家出国家人,我老赵家就不能出一个?”
赵德全嘻嘻哈哈地笑,说:“半仙叔,我都跟你解释了,这是政策,是政治,怎么能随便玩呢?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撒泡尿和个稀泥就能建个房子。”
赵半仙拿筷子敲着桌子说:“德全啊,这世道就是好人有好报,我老赵不占你老鹰嘴村半个指标,我女孩儿照样能吃到国家粮!你这次事做得绝了点哦,今后给你看个穴,怕是都要小心看啊。”
赵德全就不高兴了,黑着脸说:“半仙叔,你是咒我死啊,你还给我看穴,我还会死在你前头不成?”
赵半仙莫测高深地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是吧?说破了,不见得是好事呀。”
赵德全就感到背脊上一阵发麻,也不嚷着要喝酒了,拐过头来对我说:“陈乡长,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不行?”
我微笑着说:“你说。”
赵德全摸了一下脑袋,问道:“都说这吃了国家粮,国家是要安排工作的。要是没工作,靠什么吃饭?”
我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说说,这转了非的人,还能不能分土地?要是没工作,又没个土地,这些靠什么?”
我说:“农转非后,根据政策是不能再有土地了。”
赵德全就吃惊地看着我:“没有土地,国家给工作不?”
我摇摇头。
“哪转个非,不是把自己转死了?”
“身份变了,生活当然跟着要变?”
“怎么变?变成不吃不喝?”
我就笑了,赵德全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恰恰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农转非这个政策,其实就是伤天害地的政策,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把土地从农民手里夺过来,管你是死是活!
“你不要急,先把手续办好,这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说是不?”我安慰着他说,顺手夹起一块猪头肉递到他面前,劝他吃饭。
赵德全半点吃饭的意思都没有,想了半天说:“还是先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好,要不到时候,土地没有了,工作又没人管,这批人怎么活。”
我就不好说话了,赵德全不是来蹭饭吃的人,他是有目的来的。
我看一眼月白,月白机巧地接过话说:“德全啊,政府既然要大家转,肯定是有安排的。转了非,起码不要每年交农业税了,这么好的事,还想多干嘛呢。”
“农业税是不要交了,但县里定的农业税指标又没少,还不得其他人多交才能补满窟窿啊。”
赵德全对政策还是知道的,他的担忧正是我跟郭伟商量了几天也没得出结果的事。
“这么说,这个机会我们老鹰嘴不要了?”月白沉吟一下说。
“也不是,只是心里没底。”赵德全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你要有底,就得先做。到时候觉得不好,再转回来做个农民,也不是什么难事。”月白诱导着他说:“以后政府招工,可都是先看户口性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