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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自天空降下的、带着某种莫名的威严与慵懒感的声音,高文却没有受到这位古神气势上的丝毫影响——他甚至曾与作为众神缝合体的龙神谈笑风生,和那遮天蔽日的错乱之龙比起来,眼前这位女士给他带来的压迫力着实算不上什么。
因此在夜女士话音落下之后,高文也没有顺着对方的话语往下继续,而是第一时间询问:“你先告诉我,琥珀和莫迪尔去哪了?”
天空中的声音似乎思索了一瞬间,随后才再度传来:“不必担心他们的情况——他们都很安全,而且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做,在他们回到这里之前,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
高文心中稍微安定了一点,虽然看样子夜女士是暂时不打算告诉自己琥珀和莫迪尔具体在哪以及具体在干什么,但至少目前可以确定他们两人安全无忧,这让他脸上有些紧绷的神情跟着放松下来:“好吧,正好我也很好奇像你这样的古老神明到底有着什么打算,既然你也知道我的‘身份’,那我们之间的交谈也可以敞开一点……你想先从哪部分开始?从起航者留下的指令?还是从即将到来的魔潮以及神灾?还是……”
“先从你自己开始吧,如此劳碌之余,你偶尔也该关注关注自身,老……我的邻居,”夜女士语带笑意地打断了高文的话,“我这里留了一些本属于你的东西,现在似乎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本属于我的东西?”高文皱了皱眉,虽然很好奇刚才夜女士差点说出口的“老……”是什么意思,但他这时候又突然回忆起了刚才对方跟自己提到的“数据串流”的情况,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难道是我这边的……”
“记忆,一些本应该属于你的记忆,还有一缕意识,这缕意识数百年来一直在等待与你见面,”夜女士慢慢说道,“这些东西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一直在苍穹站那些晦暗陈旧的数据链路中徘徊,它们本来应该和你在一起,但逆潮的污染导致数个子系统异常离线,部分数据被错误剥离并滞留在了暗影大厅,幸运的是锚点发生器始终维持着最基本的运行,并自动记录了这些数据——在塔拉什决战之后,我解决了污染的问题,在那之后便一直等着物归原主。”
夜女士用上了很多只有了解起航者遗产的人才能听懂的“专业词汇”,如果是个外人在此,恐怕会听得一头雾水,但高文立刻便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他记忆中的那些空白片段!
历史上真正的高文·塞西尔曾攀上起航者高塔,并与当时仍然被困在某颗卫星中的“高文”定下了一份交易,而这次交易极有可能促成了高文在七百年后降临大地并“揭棺而起”——这件事历史上并无记载,但在过去数年中,高文通过各种支离破碎的线索拼凑出了些许真相,可他始终未能找到那最关键的一环:他自己的记忆。
他自己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是为什么了——这部分记忆竟然因逆潮的干扰而被截留在了苍穹站内,并错误流入了夜女士的数据库中!怪不得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们的下落!
高文瞪大了眼睛,这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乍现曙光让他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抬头看向天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部分记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不知何时,那个伫立在城市中心的巍峨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不只是那巍峨的身影,甚至连周围的高塔与墙垒,远远近近的屋舍与道路,此刻也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高文错愕地眨了眨眼,一晃神的功夫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片黑暗中间。
“……这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搞什么都这么突然……”他忍不住嘀咕起来,尽管知道眼前这情况可能就是夜女士已经开始“物归原主”了,他却还是想要吐槽几句,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也突然有了变化——有微光与一些隐隐约约的轮廓开始自黑暗中浮现。
那些阴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终于肉眼可辨,高文看到了一间大厅,一间摆满各种设备的大厅,看上去就像是苍穹站中的某座舱室,他又看到这舱室边缘被隐入黑暗深处,唯有一束微光照亮了房间中央——曾经接触过永眠者知识的高文很快便判断出,这黑暗与微光便代表着记忆中不同的“印象”,那光芒中的是记忆清晰的画面,黑暗中则是记忆所无法描绘的空间。
一个身影突然从黑暗的边缘浮现出来,向着被微光照亮的地方缓步向前。
高文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他错愕地看着那个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身影,直到对方魁梧的身姿与熟悉的面孔完全被微光照亮,他看到了一张曾见过无数次的面孔——那是他自己如今的模样。
高文心有所感,他猜到了这个身影是谁——他想到了夜女士所提到的那“一缕意识”。
他表情平静地看着这个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幻影,对方也表情平静地注视着这边,两秒钟的缄默之后,是那幻影首先开口:“你好,我是高文·塞西尔。”
“我是高文,”高文慢慢说道,不知为何,在这本应心情激荡的时刻他却反而格外平静,这种平静就好像眼前之事早该发生,而他已经在冥冥中等待了多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对吧?”
“我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但这确实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高文·塞西尔面带笑意说道,这个在历史上曾留下辉煌足迹却又猝然陨落的人类英雄就如和老友交谈一般对高文说道,“我最初知晓你的存在时,你只是一个声音,那时候我认为你是某种先知圣灵,我第一次与你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你是一台机器,冰冷而强大,透过钢铁与我交流,而现在,我很高兴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履行了与我的约定,异乡人。”
“可我已经记不得与你约定的具体内容,”高文微微皱了皱眉,他的感觉很奇妙,以这具身体活动了多年之后,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份,这导致此刻跟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幻影”交谈时感觉尤为古怪,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如幻影般的“一缕意识”是否也能产生这么复杂的情绪,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时间宝贵,所以他姑且把这种古怪的感觉抛到了一边,“我的部分记忆缺失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想我应该是履行了约定——如果我们的约定就是在你死后若干年由我接管你的躯体,从坟墓中走出来继续领导并保卫人民的话。”
他面前的“高文·塞西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幻影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直接席地坐了下来:“这确实是约定的内容,至少是一部分。”
高文怔了一下,也在对方面席地而坐,同时他想起了对方刚才所说的话,脑海中一些泛黄的碎片似乎正在隐约浮现:“你刚才说你最初知晓我的存在时,我只是一个声音……那是在你得到那块空间站碎片之后?额……我指的是那块被做成盾牌的‘天外来物’。”
“是的,就是在拿到它之后,”高文·塞西尔点了点头,“通过它,我与一个声音建立了交流,那个声音起初只是一些模糊的噪声,我一度以为自己被邪灵缠身,但很快它变得清晰起来,而且似乎很乐于跟我交谈……那个声音就是你。最初,你用声音告诉我大地上发生的变化,但后来我们之间增强了联系,你甚至开始将一些画面投入我的脑海,让我能知晓千里之外的事情,我将你称作‘先知’,但你说你只是个普通人……”
高文回忆起了历史上的一段对应描述——在高文·塞西尔获得“王国守护者之盾”后,他仿佛逐渐觉醒了某种特殊的力量,能未卜先知般地了解到千里之外的敌军动向,能如高空俯瞰大地般规划战场、指挥千军万马……
而在这些回忆浮现的瞬间,他脑海中某些早已消散许久的记忆碎片也骤然间浮现出来!
他回忆起了当自己浑浑噩噩飘荡在太空中时,一个来自地面的声音突然接入苍穹站的数据链,他回忆起自己与这个在地表仰望天空的“人类英雄”建立交流,讨论大地上的事情,讨论太空中的星辰,他回忆起自己向这个“地表上的朋友”开放访客权限,让他得以窥见这个世界更加广阔的另一面……
他听到高文·塞西尔在自己面前平静开口:“……在你开放给我的那些知识中,我看到了世界在轮回中覆灭的真相,以及笼罩在神明领域的阴云,末日将至的压力让我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大胆的决定……我想,如果以单纯的凡人之力不足以拯救这个世界,那我们就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一个更加不朽的,更加智慧的,有着俯瞰大地的眼界却又关心着大地上众生命运的存在……”
高文抬起头,看到对方脸上似乎略带歉意:“我找到了最有智慧的人来出谋划策,又翻遍了所有古老的典籍,我与你商议,并说服你接受这场交易,我的精灵朋友在古书中找到了线索,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开始将自己的身体改造为一个符合要求的‘容器’,并以此绕过那通天塔中的禁制,我在一个曾与海妖打过交道的蛮族那里得知了大陆东南另有一片大地,有高塔可以直抵天空尽头,我在那年夏天出发,并在海上飘荡了很久很久……
“但不管怎么说,一番波折之后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大胆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
“我见证了人类从未想象过的壮阔风景,也见到了你,一个……不可思议的古老灵魂,你居住在庞大的机器中,说真的,当时我吓了一大跳。”
高文脑海中的记忆终于完全拼合起来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高文·塞西尔”,笑着摇了摇头:“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你们给那块太空碎片安了个把开始的。”
“是啊,从给那玩意儿安了个把开始的,”高文·塞西尔也笑着说道,“查理还非要跟我说那东西最合我的气质……”
“他审美一向有点大病,”高文摊开手,“其他几个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是啊,没几个读过书的,”高文·塞西尔叹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摇摇头,“不过从结果来看,幸好当时我们给那玩意儿安了个把……”
高文一时间没有吭声,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古老的幻影,尽管知道对方只是一缕残留下来的意识,他却还是突然浮现出了许多想法,想要与对方交流,但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首先冒出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虽然从结果来看还不坏,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你当年寄希望于天降一位救世主的想法可不怎么靠谱,如果是我,我更习惯于自己踏踏实实脚踏实地地解决问题。你以自己的灵魂为筹码换我下来,但我下来之后照样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我跟你说过,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并没有挥挥手便拯救世界的才能。”
“这些话你当初也跟我说过,”高文·塞西尔摇了摇头,“但我也跟你说过,我只是个武夫——顺便有些超出旁人的侥幸。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也看不透世界的变化,你告诉我说社会发展自有规律,与其期待有人拯救世界不如相信尘世众生的力量,但我被你展示给我看的那些‘观测记录’吓到了,我只知道,拯救世界的进程必须加速……
“我的朋友,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哪怕没有你,哪怕没有任何奇迹发生,只要尘世文明一代一代地努力下去,只要时日够久,就总有一天会有某一季文明成功地存活下来,他们会比之前的败亡者更加智慧、更加团结、更加幸运,他们的未来会更加辉煌,也会英雄豪杰辈出,但私心告诉我,我们等不了——我不在意下一季文明可以有多辉煌,不在意他们是有四只手四只脚还是背生双翼面生四目……他们的辉煌只是个假设,可我们这一季,必须活下去。”
看着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幻影,高文却一时间没有开口。
他应该评价什么呢?他知道高文·塞西尔当年的决定仍然不是最理智、最明智的决定,一个看客在这里可以挑出他那愚行背后无数的毛病,给出无数的、更好的建议,而一个居高临下的批判者更可以落下一句“时代的局限性”来评价对方的一生,可高文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便是这场交易中的一环,更因为时代总是被这些困于“时代的局限性”中的人所推动向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