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力驳群雄

幸福来敲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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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入冬以后,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京城的雪景,不知不觉林延潮来京任礼部尚书已近一年了。

    现在部里的事,相对平静。

    之前申时行因国本之事去位,天子推迟明年册立太子,而礼部左侍郎黄凤翔单独上疏恳请明年春如旧册立太子。

    天子驳回并将黄凤翔夺俸三个月,然后黄凤翔一气之下自请去南京任官。

    天子如他所愿,让黄凤翔任南京吏部侍郎,本来礼部左侍郎要由赵用贤补上,但赵用贤与吏部尚书陆光祖不和。

    陆光祖索性就推举了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韩世能迁为左侍郎,补上黄凤翔的位子。

    此事完全是陆光祖自作主张,丝毫没有与林延潮商量。

    林延潮虽也不希望赵用贤任礼部左侍郎,而且从道理上来说,礼部左侍郎的任命他也不好过问。但陆光祖连知会一声也没有,多少令他心底落下些芥蒂。

    不过林延潮知道陆光祖并非是针对他,而是陆光祖此人一贯如此,铨政之大权向来不容任何人染指,天子没有经过他廷推内阁大学士,他都要BB半天,现在首辅王家屏都让他三分,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韩世能也是林延潮老熟人了,他是申时行的同乡,算是铁杆的申党中人。对于林延潮作为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他们也是有很多方面的共识,因此二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风雪交加,林延潮,韩世能于礼部衙门后堂的亭子里赏雪品茗,闲聊公事。

    这时赵用贤因公事向林延潮请示,走到后堂时,正好见到这一幕。

    赵用贤见此一愕,然后摇了摇头。

    随从看赵用贤的脸色,然后道:“这位左宗伯来部才多久,就与大宗伯走得这么近了。”

    赵用贤捏须道:“这也是大宗伯擅拉帮结派啊,但凭心而论,这也是人家的本事,这一年来部里的事,大宗伯驾驭起来是游刃有余,礼部奏请极少被内阁,礼科打发回来。”

    随从道:“那还不是大宗伯将功夫都用在廷议,内阁,礼科打交道上。这部里的事近来他管得颇少啊。”

    赵用贤见林延潮与韩世能有说有笑道:“对正堂而言,上任后最难之事莫过于佐贰官之协调,若办不好,部里事事都要过问,足够他吃一壶的。但佐贰官敢轻慢正堂,也多半看正堂与各部不睦,或与上官不和。”

    “原来如此。”随从恍然大悟。

    “下官见过大宗伯!”赵用贤行礼。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汝师外面冷,上亭子来。”

    赵用贤入座后道:“老远就见大宗伯聊得正起劲,若非公事本来不该轻易打搅。”

    韩世能笑道:“我与大宗伯正聊些书画,若是知道汝师兄也有这雅兴,就邀来一起闲聊了。”

    赵用贤笑了笑道:“山野粗人,懂什么品赏字画。哪里及得上韩兄这样的方家。”

    韩世能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韩某岂敢在两位面前班门弄斧。”

    二人打了几句机锋,然后进入正题。

    “敢问两位大人,明年太子册立事,咱们礼部是否还要复请,此事责任在本部,若是不请怕外面会有议论。”

    韩世能闻此心知,此是惹祸上身的事,他看了一眼林延潮的脸色,立即出面道:“之前左侍郎鸣周兄因进言此事已是触怒天颜,若是再言怕是反而更不利于国本,汝师三思啊。”

    赵用贤正色言道:“平居无极言敢谏之臣,则临难无敌忾致命之士,这也是鸣周兄在奏章中所言,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谏被天子斥责,但也要尽我们身为臣子的本分。”

    林延潮看了赵用贤一眼,知道他性子极为执拗,若与他讲理,能够争上三日三夜。

    林延潮道:“汝师兄,此事不在于圣上,而在于宫中有人作梗。我等身为臣子,也不好令陛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赵用贤一听想起那日天子召林延潮商议国本时,被郑贵妃冲进来打断的事情。

    林延潮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道:“此事本部堂也实是无奈,为人臣当有忠君之心,但东宫之事乃天下大本,又不可不定,还请汝师教我如何办?”

    林延潮之前与王家屏商议过,谁来出头敲打郑贵妃?

    王家屏虽有此意,但他也担心得罪郑贵妃。

    至于林延潮当然也有这个打算,但是当日在殿内争吵,天子亲自出来劝架,自己若在就此事再与郑贵妃过不去,天子就要与自己过不去了。但是自己明上不好出面,却可以煽动其他人啊,因此论及当打手和喷子,确实没有人比赵用贤身后的清流更适合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赵用贤点了点头当即道:“我明白了。”

    事情议完,二人告辞。

    林延潮则是披上衣袍前往内阁,付知远已是抵京。

    不过这一次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愉快之事,天子没见着,他要先去都察院堂参,然后到内阁与廷臣科臣会揖。

    林延潮坐上轿子到了宫门,然后步行入宫,一路上风雪交加。

    左右给他撑的伞上都积满了雪,林延潮到了文渊阁后,左右随从收了伞。他伸手掸了掸袖子上的积雪。林延潮刚一站定,几名内阁的中书也是立即迎了上来。

    “见过大宗伯!还不给大宗伯递手炉来。”

    林延潮接过手炉,也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他问道:“会揖的如何?”

    那名中书凑上前陪着笑脸低声道:“谈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呢。”

    “哦?”林延潮顿了顿道,“可否容我在外旁听。”

    林延潮的名字本不在与会名单上,但是他这么开口了,下面的官吏敢说半个不字吗?

    “当然。大宗伯这边请!”

    这名中书当即引着林延潮来到会揖室。这会揖室林延潮不陌生,当年张居正当国时,林延潮作为轮值中书多次在会揖室里作记要之事。

    但林延潮身为部臣后,这样的内阁与六科会揖却是不能参与了。

    林延潮来到门外就听得门内声音颇为刺耳。

    会揖是祖制,内阁大学士在会揖中于国事上接受科臣的质询,过去常常有言官在会揖上将内阁大学士怼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在另一个时空里,沈一贯为首辅,此人在明史里有八个字的评价那就是‘枝拄清议,好同恶异’,就是打压清议,在政见上喜欢与自己相同的,讨厌与自己相异的。

    有一次会揖,一名言官得罪天子要被贬谪,众言官请求沈一贯出面保他,但沈一贯百般理由推托,当时袁可立坐于末席大笑道:“公不是不能救,而是见死不救。”

    当场满堂愕眙,而袁可立独自不惧,侃侃而谈。

    当时沈一贯斜了一眼袁可立向左右问道:“末座白皙者何人?”

    事后袁可立因此事而被沈一贯报复而罢官。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内阁,而是刚从淮安进京的河漕总督付知远。

    而此刻会揖室里,付知远脸色铁青,他这一次来京本以为能够面圣陈词,请天子支持自己大力整治漕运之事,但是没有料到他来京后,根本见不到天子一面。

    面对他的却是如同债主一般的苛厉言官。

    在都察院堂参时,他已被左右都御史严厉问了几句。

    而今日内阁会揖,更是如此,言官们围着他质问。

    “漕运之事,朝廷早有主张,漕督不以安静为要,骤然以严刑峻法整治,此博名乎?好功之病乎?”

    ”漕政之事糜烂已久,如重病之人,当以温和之药调养,岂可骤下虎狼之药?”

    “漕督,其他不论,这一次漕船被焚之事,你当如何向朝廷交代?这漕粮的亏空与漕船的补造,又如何交代?”

    付知远听见言官质问,一一答之,他心底有气。

    但他也知道现在言官权力极重,权势轻一些的部寺大臣,这些人都不放在眼底。

    付知远反驳了几次,都被这些言官说了回来。他也是堂堂二品大员,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即他闭上眼睛,不置一词,任由这些言官去说。

    为何他的苦心变成了这样,为何一贯对他信任有加天子不肯见他,为何为国为民却是如此下场。

    付知远满腔悲愤,一名大臣就如此受辱于言官的口舌之下。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头传来推门声,四面的嗡嗡之声却一下子停止了。

    却说林延潮在门外听了几句后,轻哼一声,当即伸出单手推开门。

    林延潮动作也不大,推门之声也不甚重,但众言官们都是看了过去。

    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林延潮推门后负手而入,立在门前目光从左至右的扫视过一遍。

    顿时会揖室因他的出现而鸦雀无声。

    会揖室内布局是如此,首辅王家屏面南而坐,付知远坐在他的左手侧,至于言官们则是左右对座。

    林延潮扫了一眼后,大步从言官的目光中迈步至王家屏的面前,微微施礼后,即是坐在了王家屏右手侧的空椅上。

    王家屏笑了笑道:“本辅召大宗伯来是有几件事商量,不曾料到因会揖耽搁了,即是大宗伯来了,咱们也可聊一聊漕运的事。”

    闻此向来眼高过定的科臣彼,一并起身向林延潮见礼。

    “多谢元辅。”林延潮向王家屏称谢后,然后转过身看向众科臣们。

    他笑了笑然后道:“漕政之事虽非礼部所掌,但廷议上我与众辅臣也是商议过几次。当然本部堂所见与不少人有些不同,这就当作不随众以为是非吧。”

    “你们也知道本部堂持海漕之意,但海漕不等于要废除河漕,河漕之糜烂到了今日诸位都是看在眼底!付漕台打算以严刑峻法整治,吾不赞同,漕政糜烂不在于治,而在于法,法不更新,则为弊法,本部堂以为这漕法要变!”

    众言官们对视一言,不敢当即出声反对。

    一人大着胆子道:“大宗伯,这漕法乃祖制,不可轻变。”

    林延潮道:“谁说不可轻变,在成化以前,朝廷不许漕船夹带土宜,但到了成化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十石,嘉靖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四十石,到了万历三年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六十石土宜。你们说这漕法不是一直在变?”

    林延潮一言之下,众言官们嗡嗡之声四起。

    一名言官起身道:“允许漕船夹带土宜,等于朝廷将商税白予之,平白上使得临清,崇文税等钞关少了许多国入。”

    林延潮道:“此言实为正理,眼下漕运之弊,在于以卫领军,以屯养军,以军出运,因名实不符,以不文不武之官,领不商不农之民,此乃国家之大弊。”

    “但是运兵又能怎么办呢?朝廷养了十二万的运兵,当初运军有每年屯田所入一笔,行粮所入一笔,月粮所入一笔,但而今运兵屯田尽被兼并,行粮月粮朝廷也从没有给足。运兵也是老百姓,他们也有一家妻儿老小要养,不让夹带土宜让他们如何养家?你来出个法子。”

    这名言官不能答坐下。

    一名言官道:“但是付漕台严治漕政,已使得运河上下民怨沸腾了。”

    林延潮轻笑道:“民怨也有兼听偏听之说,嘉靖四十五年,朝廷于夏镇开运河,鱼沛两县百姓罢市抗议,因为新运河不从此过,商贩无以生计。”

    “身为言官不可只听下面地方官的一面之词,或者听浮言而动摇国是。本部堂倒是听闻付漕台到任后,少人拍手称快,从此不受官吏滋扰。”

    林延潮几句话下,这名言官称是退下。

    下面又有几名言官上前,林延潮可谓对答如流,他不仅于国朝两百年漕政如数家珍,而且引经据典,将质疑一一驳斥。

    众言官们说得是哑口无言。

    最后倒是王家屏出面道:“大宗伯高才,真是令我等受益匪浅,今日会揖就到这里吧!”

    众言官们早就想开溜了,当即一并起身告退。

    众人离去后,方才力驳群雄的林延潮立即起身与付知远见礼道:“林某见过老府台。”

    付知远见林延潮如此,点了点头道:“多年不见,宗海仍是风采依旧,方才你舌战群儒真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