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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日的廷议之前,林延潮却未料想过第一次与会就遭到了石星的质疑和抨击。这与之前在立义学上,自己的意见遭到了南京提学房寰的攻讦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不过是小事,毕竟房寰是冲着海瑞去的。但这一次封贡朝鲜之事,关系到林延潮的政柄。
对于林延潮而言,政柄就是仕途的生死之事。在他这个位子,每一句话都能决定大多数人的命运,这是一等权力,但更需对这样的权力负责。
决策失败,朝廷就要你来问责。
历史上石星打赢了宁夏之役,但在沈惟敬议和失败的事上负有责任,最后沦到下狱问罪,病死狱中的下场。
方才殿上石星质疑林延潮的封贡之事足以给他敲响警钟,这时他又提出了津莱一体的策略,对于这个方略他必须慎之又慎。
林延潮提出这津莱一体的底气,说来并非是司马懿收复辽东的战役。
当然也不是上一世看过主流的明末穿越小说,以登州而经营辽东,然后推平女真。
不过历史还是能佐证的,其中司马懿破辽东公孙渊一战,转道运军粮的大人城即在登莱,且为天然良港,自三国至唐朝征朝鲜这里都是兵粮转输之地。
当时司马懿伐公孙渊包围襄平,围而不攻。
有人问司马懿,为何你破孟达何其之速,到了打公孙渊时慢得如乌龟爬。
司马懿说当时我伐孟达,兵多粮少,所以利在速战速决,今天我伐公孙渊,却兵少而粮多,此一时彼一时也。
由此可见当时从登莱海路的兵粮转输在司马懿平辽东是出了大力的。
但是众大臣们却不一定知晓,毕竟术业有专攻,除了几位阁臣,还有王一鄂,石星,杨俊民这几位有兵部的官员,其他大臣对此都不甚明了。
这也是士大夫的短板,要不然历史上制定援朝方针时,也不会有官员请求暹罗国从海上出兵袭扰倭国了。而且这样离谱的见解居然被朝廷上下官员引为奇策大加赞赏。
这换永乐年那时候的大明官员,都万万不至于如此啊。
朝堂上林延潮提出以莱津一体,战守一策时,刑部尚书陆光祖即问林延潮此策出自何典。
林延潮也只好把司马懿讨辽东的事搬出来说一说。经林延潮如此一说,大家方知林延潮不是纸上谈兵,自己琢磨个法子来。
殿上众臣商议起林延潮的赞画来。
而此刻陈矩心底却是惊涛骇浪,这个朝堂上除了申时行,天子,论最熟悉林延潮的为人的,恐怕他陈矩要算第三人了。
陈矩知道林延潮之策,绝非看来如此简单。
在这里他想起当年出使河南与林延潮第一次见面(本书九百一十二章),林延潮与陈矩聊起河漕之事。
林延潮向陈矩说,漕运之事积弊最深,要除此积弊,需改河运为海运。
开海运不仅船可以从天津抵京师,还能抵辽东。
当时林延潮这政见与陈矩是不谋而合。
(陈矩这一政见于《酌中志》有记载,原文是‘议开海运复旧辽阳,则粮可直达开原城西老未湾,开原与广宁相近,声息可通,守边最易。’)
林延潮举司马懿平辽东的例子,就是证明从登州至辽东的海运便利。然后在廷议上借力这一次东事,使海运之策得以在廷议上通过。
陈矩清楚林延潮辞官回乡,路经临海时逗留了好几日,想必他与当初主张开海运的前漕运总督王宗沐之间怕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了。
陈矩越想越是觉得林延潮了得,在廷议上拿出提案不难,难在如何将提案化为政令。
这一次东事对于朝廷而言是一个危机,但是对林延潮而言,或许是他执政的一个大好时机。
陈矩是在场唯一识破林延潮用心的人,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看林延潮如何在廷议上翻云覆雨。
首辅申时行毕竟上了年纪,这么久的廷议难免精神不济,但他仍不敢大意。他摘掉眼镜,背着图策向王一鄂问道:“大司马以为此策如何?”
王一鄂道:“回禀元辅,津莱一体,战守一策,此策看起来确实不错,但可用不可用,仆不好贸然下这定论。”
许国道:“此事我可以说几句话,当年我奉命出使朝鲜,先至济南,再到登州,然后经常山岛,椵岛(皮岛),最后抵朝鲜宣沙浦。回来时却是走旱路,从山海关入京,这条路实在难走,人也疲惫。”
吏部尚书宋纁道:“朝鲜使节一年三贡,他们也不走陆路,原先朝鲜使节渤海横渡多遇海难,后改走登州一路太平,登州从此为朝鲜贡道。”
王一鄂道:“太宰所言极是。”
申时行不置可否,而是转问道:“登州如此紧要,眼下驻防如何?”
杨俊民出班上禀道:“启禀元辅,洪武时为了备倭,朝廷将登州升为登州府,现在有登州卫,威海卫,宁海卫,成山卫,太嵩,靖海六卫,嘉靖年间戚少保驻登州编练水军,计有战船五十艘。”
“元辅,登莱系山东门户,天津亦神京肘腋,其重各不在辽东之下,若真有敌情,扬帆可讯至。”
王一鄂道:“不按图籍,不可知扼塞,不审形势,不可以施经略。日本之地与闽相值,浙乃其贡道,故而闽,浙最冲。但倭国若要行大军远渡重洋,则必取道朝鲜,后进犯辽东,再去登莱,最后直逼京师。所以在登津屯驻兵马是为可行,但调惯战闽浙水师却要商榷一番了。”
众大臣们闻言纷纷道:“正是调动闽浙水师,两省空虚,若是倭寇乘虚来犯闽浙怎好?”
申时行道:“启禀陛下,可以先尝试增设登莱,天津两地防备。”
申时行综合廷议拿出意见仍是如此老成持重。
陈矩闻言暗笑,若是如此,林延潮一番苦心不是白费了。
趁着天子还未开口,林延潮即出奏道:“启禀陛下,若是不设水师何来战守一策,若是倭国朝鲜齐来犯,我师在登州屯粮屯军,则可随时从海路救援辽东。”
“济辽莫如海运,而海运莫如登莱。登莱据金州五六百里,距旅顺口仅五百里,扬帆一二日可至。其海路上又有沙门,皇城等岛,海船即可止宿,又能避风,相反天津至辽,大洋无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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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朝鲜有事,朝鲜惟持朝鲜全,庆二道,若全,庆二道失朝鲜必亡,倭必以陆犯辽。若我军能保全,庆两道,必派军赴朝驻守。无论是守辽还是守朝,登州皆为我军之饷道,也可使往来之师,不疲惫于陆,此实为长策!”
林延潮这一番话,也是穿越者的先见之明。
历史上第一次援朝,明朝打下平壤了,结果却无力维持继续南下。原因就是辽东陆路的粮道,根本无力维持大军。
当时援朝的明军给朝廷上疏里说军队现状‘军无一束草,战马倒毙者日以八九千之数’。
虽说这话可能有所夸张,但也可略知援朝军队的惨状。
同样不仅仅是明朝,倭寇也无力北上。因为朝鲜水军名将李舜臣在闲山岛等海战中连连获胜,导致倭军水师无法掌握朝鲜南面海路,以致补给不利。最后小西行长打下平壤以后,主力也是无法大举北进。
听到林延潮分析后,陈矩不由点头道:“真乃经国远猷也。”
众大臣们虽觉得林延潮说得有道理,但林延潮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廷议,尚且不能令他们完全信服。
石星出奏道:“陛下,林宗伯之见虽有道理,但却不体察详情。这登莱并非富庶之地,又如何屯兵屯粮?”
听石星之言,王一鄂捏须沉吟了一番道:“是啊,登州水陆两军平日屯垦也只是自给自足。将粮道设在山东,又从哪里调粮?漕河可是不经过登州的。难道从天津走海路运到登州吗?”
陈矩听到这里,不由深叹,这廷议果真一步步都落入林延潮算计里了。
林延潮不动声色道:“这有何难?昔日元朝开海漕,就是以登州为海漕转运之地。隆庆五年,漕运总督王宗沐主张开海运以佐运河之穷,于三月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海,经登州停泊,五月抵天津。虽有八舟漂没,但不失为成功。”
“故而这一次臣主张试行海运调粮至登州,还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说完,殿内都是一片寂静。
这海运之计又再度出现在庙堂上。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万历二十五年第二次援朝时,明军拟出兵十万,然后打算凑集军粮八十万。
最后朝廷给出的方案是,取自朝鲜十万,然后辽东,天津,登莱各出二十四万,天津,登莱二十四万石海运,辽东则海陆并济。
登州是如何筹集粮草呢?
第一次征朝,明朝援朝人马几乎都要饿死了。万历皇帝知道自陈‘朕是痛心流涕,卧不安寝,令户部发银在山东高价买粮。’
然后又令山东地方各州府县用公帑就地买粮运至登州,同时从临清,德州二仓从陆路转运粮食至登莱。
同时令当地驻军努力屯田,言下之意,你们军饷朝廷不管了。
当然最后明军还是完成了粮草,但如此买粮使得山东粮价奇高,同时也花了很多冤枉钱,但若朝廷有先见之明,就当以海运先于登莱囤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