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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正讲堂。
初冬日头不高,但讲堂里采光依旧很好。
讲堂里的课桌都用桐油刷过看得十分崭新,讲堂里又透着浓浓书墨香气,穿着学子衫的学子坐在案几后,认真听着讲案后林延潮授课。
但闻一声磬响,林延潮将书卷放在案上道:“今日孟子就讲到这里。”
当即一名学子起身道:“山长学生于今日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不明,若是人都有恻隐之心,那为何世人还有那么多恶人,如此恻隐之心何在?”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这题目对于他这样的科场老手而言,自有一百种办法来解答。
庭院里微风不噪。
林延潮看了一下日头,但觉得还有很多功夫,所以他也就耐着性子道:“是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为何还有人为非作歹呢?”
这学子又道:“学生明白这话圣贤早有言之,人性至善,人心本是通透,但为物欲所迷,故而作了那么多违心之事。但学生还是不能深明其意。”
“譬如很多奸臣祸国殃民,但他们何时萌生此志呢?难道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贪赃枉法的吗?譬如严嵩为官之初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似我辈吧读书人读书求学的时候,都想如圣贤一般为国为民作一番事,但将来为官的时候又有几人可以善始善终呢?如此说来,我们当年读过的书还有何用?那些圣贤的教诲不成了耳旁风,读过即忘了。”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学子道:“学生与在座的同窗之所以鳌峰书院都敬佩山长为人,山长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我等读书人读之后都是垂泪,心中无不以先生为榜样,故而我们立志以后要成为像山长一样的人,我们到书院后都想向山长学习,成为如山长一样的人,不知山长的读书为官之道为何能始终如一呢?”
林延潮闻言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的读书为官之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说完众学生们都是笑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的是为何本朝,以及当年宋朝都以儒学为官学,但几百年来官员中不乏大奸大恶之人,既是如此读书又有何用?意义又在哪里?”
“这话若是作时文破题,在座人人都可以答得出,但今日我不说虚的,在这里我要问你一句,难道在宋以前,未有儒学前,难道大奸大恶之人就少了吗?孔子未生之前,尧为君时有象这等恶臣,贤如大舜也有瞽瞍如此之父,难道他们也是因读书变坏了吗?”
”至于读书为官之道,我也难以说清楚,大家可曾扪心自问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立下如何抱负?这句话当初在诸君入学时,我都曾一一问过,你们都还记得吗?”
众学子们都是点点头,不由回忆起刚进学堂的时候。
而这时候宋应昌,费尧年等人官员已是进入了书院。
宋应昌远远看去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一袭氅衣,正与学生们授课。
林延潮授课时并非是疾言厉色那等,也并非循循善诱那等,而是从容道来,仿佛随坐闲聊一番。
费尧年笑着对宋应昌道:“部堂大人,真是诲人不倦啊。”
宋应昌道:“这是师者之心啊,我们立在一旁一闻高见,切记不可打搅了。”
众人都是躬身。
于是宋应昌,费尧年,陆万垓三人来到学堂外,其余官员们也是站在窗外。
林延潮这时似觉得窗外有人,但他也没有太在意,而是对在座学子继续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其实年少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读书久了就渐渐明白自己要得是什么?”
“正如在坐诸位,以三不朽而论,为官可以事功,做学问可以立言,但能立功立言的毕竟是寥寥无几,大部分人能作到立德就不错了,什么是立德,就是修齐二字。”
“但是我们要立功立言立德,还是必须从读书做起,读书就是修身,再譬如为官大奸大恶的人,是年少时修身作得不好吗?严嵩年少时也并非有什么恶迹,为官之初时也厌恶朝中奸臣当道而不愿去做官。”
“再以圣贤而论,圣贤写了那么多文章教给我们读书作人的道理?是希望我们后世子孙们都做到书中的道理,能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圣贤吗?我看未必如此,古今圣贤多是寂寞之人,高处不胜寒。世人希圣贤,但圣贤却是不好为之。”
“但是我们读书学圣贤之言是为了什么?如严嵩祸国殃民时,他想起过当年读过书,圣贤的教诲吗?换句话说,他当时会有恻隐之心吗?我窃以为会有,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人总是向前看去,年纪越大,历事越多,越会有更新自己的看法,如同当年读过的书或许很多早就忘记了。但这样的忘记,不是真的忘记,正如我们看见一朵花,虽至今不知花的名字,但却永远不会忘记年少时闻过的花香。我们读书也是如此,学了什么道理很多年以后都会忘记了,但是年少读书时所许的凌云壮志却不会忘记。”
“所以当你想起的时候,当年读过的书,写过的文章都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圣贤在你要读他的道理时,其实并不愿你成为如他一样的人,而是希望你在前途未卜迷惑不解,遇事前后两难时,想起你年少读书时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圣贤已是作古,为师总有一日也要老去,总要一日你们将长大成人,肩负起国家与天下兴亡的。到那个时候你们也会遇到难处,即便是在身处于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要忘记你们年少时许下的志向,老师们所传授的圣贤之道就在其中了。”
说完讲堂之上掌声雷动,不少学子们都是流下了泪水。
“说得太好了,实在是金玉之言。”
林延潮闻言看去原来是福建左布政使宋应昌,他的身后跟着右布政使费尧年,按察使陆万垓。
但见宋应昌深情有些激动走到讲堂道:“部堂大人之言说得实在太好……宋某深有感触,还请部堂大人恕罪。”
“宋藩台,还有费藩台,陆臬台?”
费尧年,陆万垓先后林延潮行礼。
费尧年激动地道:“部堂大人这一番话,费某真恨不能早一点听闻。”
费尧年之言既有些吹捧,但也有几分发自内心。
陆万垓性子沉重,也是感慨道:“部堂大人之言,令陆某受用。”
连宋,费,陆三人都是久经官场的人都是如此。
堂上的学子们也是看见三名穿着绯袍高官前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官员,顿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延潮见此一幕,当即上前道:“三位大人过誉了,再说林某眼下不过一介百姓,又岂敢当部堂之称,诸位也到了,实在是有失远迎。”
听林延潮如此说,宋应昌,费尧年,陆万垓都是欠身道:“林公,实在不敢当。”
宋应昌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听到林公这一番话,不说是学生,我等为官之人也是受教良多。”
林延潮道:“三位大人来定有要事,但请容林某与学生们再说几句话。”
换了以往,此举无疑是相当失礼的,但今日宋应昌三人听了林延潮方才一席话后却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即一并推出讲堂外。
林延潮回到讲堂上,整了整衣袍看向堂下的学生了,他已是知道宋应昌三人前来的用意,故而这讲堂上现在已是他身为这书院山长最后的时光了。
看着周如磐,曹学佺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大半年来众人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情。
林延潮出声时微觉得有些哽咽,但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情绪平复下去:“我年少时懵懵懂懂,十二岁时才有志于学,诸位都知道我有志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书求学成家立业,然后中进士当官,今日又成为了师长如此一路走来。”
“你们问我读书为官之道是什么?在之前我会说别的,但今日我为人师长我才明白,我所为的一切,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你们。记着这句话,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智则中国智……”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这首少年中国说,对于每个鳌峰书院的少年而言可谓耳熟能详,此刻他们击节迎合起来,少年中国之声响彻整个学堂。
看着学生们各个意气飞扬,林延潮深深欣慰,然后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今日以此诗与这少年中国一并与诸君——共勉!”
说完林延潮与众学子们一一相揖,众学子们似明白了什么,各个露出不舍之意。
最后林延潮轻拭眼角走到宋应昌面前道:“耽误几位大人时间了,有什么还请吩咐吧。”
宋应昌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万千,当即点了点头,然后正色道:“林延潮,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