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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乾清宫弘德殿里。
天子正看着一小盆子的金鱼,这金鱼并非名贵之物,盛放金鱼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瓷盆。
但天子却看得十分认真,他一面看着游鱼,一面听着陈矩的禀告。
半响之后,他捧着肚子坐在了御炕上,抓起了一柄玉如意放在掌中把玩:“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就如这鱼……”
陈矩察言观色立即将盛着金鱼的玉盆端来放在天子身边的御案上。天子点了点头道:“就如这鱼,水至清则无鱼,治国御下也是一般。”
陈矩在旁躬身道:“皇上圣明,是以老子云,太上,不知有之。”
天子点点头道:“宫中诸位内臣,还是你最懂朕心思,当年我祖父世宗皇帝,不是不知严嵩贪污,但为何忍了他二十年。又比如朕不是不知张鲸奢侈,但为何又用他,这一次若不是文官们迫得太紧,朕又何需抄他的家呢?”
“正是太上,不知有之的道理,严嵩,张鲸都是祖父世宗皇帝和朕办事,是他们当了骂名。”
陈矩躬身道:“皇上圣明,其实太上,不知有之,但太上,无所不知,故无为而为之。”
天子点点头道:“论及御下之道,驾驭百官,朕是不如世宗皇帝多了。文武百官都不知道朕为何要用张鲸,明知他贪墨无数,却非要用他护着他,这雒于仁直接骂朕,说百官都以为张鲸拿金银献给朕,其实说的对,张鲸确实是献给朕了。”
“朕要修寿宫,朕要修御花园,后宫那么多嫔妃,皇家要体面,而辽东,西北,西南都在打战。这钱问户部拿,他们给吗?”
陈矩道:“若真是陛下开口,户部也不敢不给。”
天子冷笑道:“户部确实不敢不给,但户部怎么给呢?朝廷要开征一百万两银子,就要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到时县里胥吏要分一笔,然后县里的县令,县丞又要分一笔,缴至府库,知府又要分一笔,缴至藩库,省里布政司按察司,巡抚巡按人人再分一笔,最后押到了户部,户部上下还要再分一笔。”
“朝廷若开征一百万两银,就要有四百万两到了那些贪官污吏的手里。朕在位之初,大臣们言漕弊,说江南出米三百石,朝廷止收六十石之用也,其余粮米呢?都到运河上的鱼肚子里了?故而朕宁可用张鲸,张鲸贪又如何?至少他贪了一半银子,但还有一半落到朕的手里。”
听着天子数落,当然若是林延潮在此,一定感叹天子到现代可以去卖二手车了。一言概之,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天子感叹:“此是朕之不肖。若是世宗皇帝在此,又何愁对付不了这些文臣。”
陈矩道:“陛下,贪腐之事,古往今来就是禁之不绝,依内臣看就算圣明如太祖皇帝,以空印案与郭恒案杀了数万官吏,仍是无济于事。太祖皇帝当时感叹,自称才疏德薄,控御之道竭矣!故而陛下重用内监,也是为了百姓,这也是陛下爱民如子之心。”
天子点点头道:“也唯有你明白朕之苦心,相较之下,张鲸有术却贪,张诚学而无术,他们都不如你。你要不是太监,必为宰相。”
而陈矩听了连忙道:“陛下之言,内臣如何敢当之,臣只知道尽心侍奉陛下。只是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陛下重用内臣,文臣们必会不满,恐怕朝堂会有怨言,毕竟文臣掌握了公论,书生们又哪里分得清是是非非,只会乱说一气,以后怕是因此上谏的官员不会少。”
天子冷笑道:“骂朕又如何?平日骂得还少吗?朕不是傻子,古往今来,能亡天下的不是这些鼓舌文臣,不是满口孔孟的书生,也不是投机取巧的商人,而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安,则天下安,古往今来的教训还不够吗?朕宁可背负骂名,也不会拿百姓的血汗喂饱那些贪官污吏。至于文臣上谏,朕又有何惧?尽当鸟兽罢了。”
天子口上虽这么说,额上一颗颗汗珠下落,胖硕的身躯一喘一喘,显然是动了气。
“请陛下息怒。”陈矩连忙道。
天子摆了摆手道:“你方才禀告张鲸抄家的事说到哪了?”
“回禀陛下,说到张鲸罗织朝廷大臣罪证了。”
天子点点头问道:“张鲸干如此的事,朕抄了他家,也不算冤枉了。那么这箱子里的文书都给林延潮烧了?”
陈矩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天子想了想道:“这箱子里既是如此重要,又是林延潮烧的,是不是箱子里也有他不法的罪证?”
陈矩从天子口里听到了一丝寒气。
陈矩立即道:“回禀陛下,内臣查过了没有林延潮的罪证。”
“此话当真?”
陈矩深知天子性子多疑,连自己都不会深信。陈矩当即道:“确实如此,掘出箱子的时候,内臣就有所怀疑,于是让骆思恭支开林延潮,待二人走后,内臣即将箱子里的文书看了一遍,却又不少当朝大臣的,但却没有一样是有关于林侍郎的。”
天子点点头,当即道:“这么说烧去箱子就是他一人的主意。”
陈矩道:“内臣有问过是不是申先生授意的,但林侍郎却矢口否认了。至于到底真相如何,内臣不敢妄自揣测。”
陈矩当即递上一个条子当即道:“不过箱子里大臣的名单,内臣记了下来,都在这条子上还请陛下过目。”
天子微微犹豫,然后道:“即是烧了,还给朕看什么,算了。”
陈矩称是收了回来。
天子露出疲色,然后看向玉盆里的金鱼,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来,这锦囊是鱼食。
天子抓起鱼食撒了一把,但见几头金鱼争相抢食似自言自语地道:“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吃人手短,拿了朕钱,就要老老实实办事,看尔等以后还听不听话。”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陈矩一眼道:“宣骆思恭,林延潮二人进殿。”
却说陈矩与天子禀事时,林延潮与骆思恭二人正在暖阁里等候。
能在乾清宫暖阁等候,也是大臣的殊荣。但此刻对于有的人而言,却是格外的焦急,感觉度日如年一般。
林延潮却好整以暇坐着喝茶笑了笑道:“这乾清宫的碧螺春倒是许久没喝过了,甚好。”
一旁的火者垂头道:“多谢林侍郎夸赞,这是小人份内的事。”
林延潮笑着道:“能将份内的事,用心做好,也不是人人能办到的事。”
这火者听到林延潮夸奖,当下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林延潮道:“对了,阁老们来时,你们上的是什么茶?”
火者道:“自陛下免朝来,几位老先生已是许久不来乾清宫了,所以小人不知。”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取出一锭银子放入小火者手里。
这一锭最少有十两,那小火者见此不由犹豫,林延潮笑道:“你不会才刚入宫吧?”
“回禀林侍郎,确实如此。小人三年前才入得宫。”
“才入宫就能到乾清宫侍奉不容易啊,收下吧,这是宫里的规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火者闻言这才收下当即道:“小人贱名王安,多谢林侍郎赏赐,小人再给你沏一壶茶来。”
说完这名小火者退下,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转过头但见骆思恭仍是一脸忐忑不安,魂不守舍的样子。
“如谦兄!”林延潮笑着道了一句。
骆思恭闻言回过神来,然后道:“宗海兄,你看这陈公公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
林延潮笑着道:“如谦兄,不是之前都说好了吗?咱们三人都在一条船上,放心,任谁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也不会不动心的。”
骆思恭点点头道:“也是,谁会与钱过不去。”
骆思恭话虽这么说,但神情还是很不安,案上的茶水是一口也没动,不时长吁短叹。
就在这时,有太监入内道:“林大人,骆大人,皇上召你们二位觐见。”
林延潮给骆思恭使了个眼色,但见他点点头,强自镇定下来。
二人起身,林延潮笑着道:“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两位大人这边请。”
当即二人随着这位太监来到了弘德殿。
入殿后两名太监给他们掀起垂帘,但见天子正坐在炕上赏玩着一盆金鱼,至于陈矩则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
林延潮看了天子,陈矩一眼,见二人神色木然,丝毫猜不透喜怒。
“臣林延潮(骆思恭)叩见陛下。”
天子的目光从金鱼那收回道:“两位爱卿平身。”
林延潮听天子的声音还算是柔和,起身之后又看了陈矩一眼,但见陈矩给二人使了一个放心的眼色。
林延潮见此微微i 案头,在一旁的骆思恭脸上则是一宽。
“朕与两位卿家有话说,尔等退下。”
当下外间侍奉的太监都是退出殿外,天子从炕上起身然后沉着声道:“张鲸好大的胆子,竟贪墨了近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亏朕还那么信任他,真是大胆至极!”
天子板着一张脸,而屋里的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