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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子裁撤净军后,文臣们对他免朝的反对声浪也是消停了一些。
至于申时行的宰相之位也是安稳了。
南京工部尚书舒应龙也因此声望大涨,很有可能入京任官。
唯独实际上一手推动此事的林延潮,反遭到弹劾,不得不上疏辞官。
林延潮上疏辞官后,得到批复,圣旨上不允许林延潮辞官,却下旨免去了林延潮教习庶吉士的差事。
这道圣旨背后的意思,就是十分耐人寻味了,但熟悉官场之事的官员却不难看出此奏疏里面的名堂。
而林延潮接到奏疏后,却表示不接受,第二次上疏辞官。
文渊阁会揖室中。
申时行坐在上首,下首则是户部尚书宋纁。
宋纁是礼部尚书沈鲤的同乡,沈鲤是朝堂上清流领袖,他与申时行素来不对付的。在会推,廷议这等大场合时,常常与申时行意见相左。
而宋纁是沈鲤同乡,二人交情很好,对于申时行他心底也认为此人太过唯上,不是一位称职宰相。
若是沈鲤入阁,以他的性子,又是多年帝师,必然敢在任上与天子争一争。但是只要申时行在位一日,有他压着沈鲤必定没有入阁的希望。
所以宋纁有心站老乡沈鲤这边,但却必须与申时行多打交道,沈鲤身为礼部尚书,务虚的多务实的少,可以不怕申时行,但自己身为户部尚书,若申时行卡着自己,则是寸步难行。
何况宋纁任户部尚书后,也是想有一番作为,他要着手的事就是将民间设立社仓之法推广至全国,并将各省视灾荒上下为考成。
宋纁虽是户部尚书要推动此事,自己是办不到的,必须要取得申时行的支持,方才能在御前通过。
宋纁道:“这一次裁撤净军的事,全仗元辅居中运筹帷幄,免去了太仓十七万银子的岁支,各省再无摊派之苦,纁代户部,代天下之黎民谢过元辅。”
申时行捏须道:“此事仆哪里有功劳,栗庵要谢就去谢南京工部的舒司空。”
宋纁继续恭维道:“元辅实在太过谦了,但善建者不拔,元辅高风亮节,功成而不自居,但是百官黎民不会忘记。”
申时行笑着道:“栗庵不要再给老夫戴高帽了,眼下朝中不少官员交奏荐引舒司空迁任京堂,你以为如何?”
朝堂三品官以上的升迁调动都是要经过九卿会推,九卿就是六部尚书加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其中六部尚书与左都御史又称七卿。
所以这样制度称九卿会推。
到了后来内阁一度加入,又一度不加入,单到了隆庆万历年,内阁肯定是要有的。
而现在朝中言官又喊着廷推时,要加入六科十三道,对此只要申时行不是傻子,就绝对不会同意。
但明朝后期阁臣权力的衰落,也是从六科十三道加入会推开始的。
就目前而言除了三边、宣大,薊辽、两广,都御史开缺,是由大九卿堂上官、及科道廷推。
一般三品以上官员,以及佥都御史,南北国子监祭酒这样四品的官员,就是内阁,九卿会推,一人一票,选出票数多的两个人或多人给天子选择,不过名字上仍是叫九卿会推。
若九卿出缺,就要扩大会议,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都有资格参与会推。
一旦吏部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出缺,必须再扩大,扩大到大九卿五品以上官员都参与会推。
这就是明朝会推制度,三品以下吏部部推,三品以上会推,越是重要的官位出缺,参与会推的人数也就越多。
而以申时行,吏部尚书杨巍现在的实力,四品以下官员的部推,他们是可以说的算的,唯独一次破例就是天子下中旨为李植,羊可立他们安排官职,所以这令申时行,杨巍很生气。
而到了九卿会推,申时行杨巍还是能说的算的,虽说沈鲤,宋纁都非他们心腹,但只要交换一下利益,基本问题不大。
但到了九卿出缺,在京三品官以上都参与会推,那就有点难了。
至于吏部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出缺,在京五品以上,以及科道官员会推,那就更难了,这并不是有绝对优势。
最后六科十三道加入九卿会推后,那内阁的权力就更弱了。
这制度的背后,是经典的权力制衡,熟悉政治的人,就知道从古到今无数的政治斗争,权力的颠覆,都是通过这样的扩大会议完成的。
当然要是张江陵,魏公公在时,这制度就是摆设,但在万历朝就不一样了,眼前就有一个经典的例子。
比如万历二十一年上吏部尚书出缺,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推举陈有年,内阁首辅王锡爵推举罗万化,最后陈有年当选。
这事在明史提到时就是一句话,明朝那些事儿有提及时,对于顾宪成一个五品官竟然战胜首辅王锡爵表达了不可思议之情。
但是若是明白明朝的政治制度,就知道这不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因为吏部尚书会推,是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参加,顾宪成五品吏部文选郎,正好有资格与会。
而且顾宪成是吏部文选郎,他具有提名人选的资格。
最重要是顾宪成敢和王锡爵对着干。
最后经过会推,名单上至少必须有两个人上报天子,而这两个人就是罗万化,陈有年,最后天子选了陈有年。
而天子作出这个决定,是为了防止首辅与吏部尚书穿一条裤子所作出的权力制衡。
但在外人眼底,就看作了顾宪成打败了王锡爵。
而明朝皇帝对于百官会推除了有选择权,还有否决权,所谓否决权就是无论谁我也不选,当然作为虚君制度的体现,提名权和选举权则在文官那边。
万历四十五年时,为何部、寺大官十缺六、七?不是天子怠政,而是天子行使了否决权,此举等于告诉了百官,你们推举上来的人选,朕都信不过。
但是天子能不能自己任命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呢?可以,但是不经会推,百官不会听你的话就是。
所以理解了这个制度,也就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后来的崇祯皇帝一反祖父的常态,立志要当一个勤政的天子,同时也是出于对文臣的不放心,大臣会推完后还要自己把关,于平台召见大臣,自己认为行的上任,不行的就行驶否决权。
比如袁崇焕的五年平辽就是在如此召对时告诉崇祯的。召见后,袁宗焕下来说,我当时不小心说了大话。有人就说,你这样说,五年后天子追责怎么办?
袁崇焕只能再度上疏说,五年平辽有点难,但陛下你给我放权,我可以办到。
话说回来,舒应龙已是南京工部尚书若调任北京肯定是平调,要经过九卿会推。
在这个关口,申时行询问宋纁,也是摸摸底的意思。
宋纁想了想道:“纁以为舒司空立下此大功,当然是调任之选,不过现在工部暂时没有缺位,只能等待一二了。”
申时行点点头,申时行并没有指定六部任何一位尚书,而宋纁的意思是如果舒应龙出任工部尚书我没有意见。
而六部尚书属于九卿之列,要通过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一人一票选出来的。
这就是九卿会推扩大版。
在这样会推上,就算是申时行加杨巍,二人也不能任性地推举自己的人上去。
这时候声望的好处就显出来,你办妥了裁撤净军的事,大家也就默认了你有这个资格。
只是这样的声望,原来是要给林延潮的。
宋纁又道:“不过元辅,据纁所知,这一次裁撤净军,本来并不是舒司空的主意,林学士为其多又奔走,最后却功不在他,这一次反而上疏向天子辞官。林学士是元辅的门生,不知元辅是如何打算的?”
申时行笑着道:“怎么栗庵替在宗海求情吗?”
宋纁笑着道:“并无此意,其实我辈不少人都明白,这一次宗海是委屈了,此子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能规谏天子,在朝堂上又极有声望,朝中民间有不少官员和读书人奉林学为圭玉。”
申时行笑道:“栗庵还说不是为了宗海求情。”
宋纁正色道:“其实纁想说,越是如此有才具的,越是要小心一二。比如他之前在庶常里提及通商惠工之策,此乃动摇朝廷的根本。若林学士是一名小官如此说还无妨,但他身为大臣,又是翰林讲官,如此直言无疑就会遭人非议。”
申时行点点头道:“栗庵说得不错,越身居高位,越需慎言。”
宋纁道:“是啊,如此之话闲人说一说也就罢了,但朝廷真的实施有如何后果,我等不堪设想。何况宗海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万一将来他在内阁向天子建言行通商惠工,纁身为户部尚书,职责所在是要第一个出来反对的。”
申时行点点头道:“然也,栗庵见地高明。”
宋纁道:“元辅,纁并非以为要将林学士夺职,但他尚年轻要经磨砺,方可为栋梁。越是人才,想法越多,有时对国家危害反而越大,当年王莽,王安石执政前,不也是天下誉之吗?此乃前车之鉴,依纁看来要治国还是要元辅如此老成持重的官员来担当。”
申时行欣然道:“不敢当,栗庵才是老成谋国,仆以后还要向你多请教才是。至于宗海,这一次也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话不可以乱说。仆已是向天子建言免去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让他好好反省。”
宋纁拱手道:“元辅高见!”
不久宋纁又提了设立社仓,以及将赈灾列入各省官员考成的事。申时行对此却满是推脱,这令宋纁不由深深失望,然后告辞而去。
宋纁走后,这时候又有人来报:“启禀元辅,吏部主事顾宪成,给事中钟羽正,道御史杨镐求见。”
申时行摇摇头道:“此乃说客也。”
当下申时行又接见了三人。
顾宪成,钟羽正,杨镐一见面即一并叩拜。顾宪成道:“恩师,你难道真要让宗海辞官回乡吗?”
申时行叹道:“哪里的话,你们先起来。”
顾宪成,钟羽正,杨镐三人却是不起。顾宪成直接道:“恩师,宗海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是你最得意的门生,我等众同年也是以他为榜样,事事效之。”
“这一次他的言语是有些不当,但却是出于一片公心,朝廷怎可因言罪人,如此谁还敢提意见。”
申时行脸色缓了缓道:“宗海的为人,老夫还不清楚吗?老夫何尝对他不是期望深重,但越是如此,却越不免失望。”
钟羽正,杨镐一旁相看,他对于此事的来龙去脉,再也清楚不过了,他一直认为申时行与张鲸达成了协议,所以林延潮就被当作了弃子。
当下钟羽正忍不住道:“恩师,我等众门生宗海对恩师平日最为尽心,恳请恩师念及以往宗海的功劳上,原谅他这一次。”
钟羽正几乎就是在直说,这一次裁撤净军,林延潮可是立了大功,申时行可不能卸磨杀驴,如此我们作为同年的都要寒心了,以后谁还敢给你办事。
听了这番话,申时行摇摇头道:“老夫也没有如何,不就是免去了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吗?又没有夺他的官?”
杨镐又道:“恩师不是不清楚宗海的性子,他一贯最执拗,他认为对,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此免了他教习庶吉士的差事,不等于向百官说他是错了吗?如此他以后如何在翰林院留任下去,不是逼他辞官吗?”
申时行板着脸来道:“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可不是为官之道。”
顾宪成给钟羽正,杨镐二人使了个眼色,然后补救道:“恩师,教训是应该给的,但伤皮不可伤肉,怎么说也要让宗海在朝堂上继续为恩师效力啊,他在我们诸同年中可是主心骨啊!”
“那宪成你说怎么办?你给老夫出个主意?”申时行问道。
顾宪成道:“学生不如将宗海调任他职。”
钟羽正道:“譬如调任国子监祭酒!”
“升任国子监祭酒?”申时行道。
杨镐道:“不然,就去南国子监祭酒,如此也可以安宗海之心,算是给他下了台阶。”
申时行摇头道:“南北国子监祭酒虽是四品官,但都要经过九卿会推,何况现在南北国子监都没有缺位。”
闻言顾宪成,钟羽正二人一愣,随即大喜,而杨镐尚没有听出申时行的意思来,继续道:“恩师,不然就调任京卿,不然外放也成,宗海以往也有外放的经历,想来也是愿意去地方的。恩师,宗海是当世奇才,不在朝堂上是国家与社稷的损失啊。”
申时行闻言摇了摇头。
顾宪成这时候重重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向申时行道:“恩师,学生知道了,回去将这一番话好好告诫宗海,让他记在心底。学生告辞!”
杨镐急了当下道:“恩师还未原谅宗海……叔时你拉我袖子作什么?”
顾宪成当场露出了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当下道:“学生告退!”
钟羽正也是跟上。
申时行缓缓点头。
杨镐见顾宪成,钟羽正二人都走了,也不好再留也只能告退。
杨镐几步追上顾宪成,钟羽正道:“叔时,你们怎么如此不够义气,不是说好了一并来替宗海求情,不等恩师答允,我们就不走吗?”
顾宪成笑而不语,而钟羽正则一脸认真道:“京甫,你最近是不是身子不好?有些头晕眼花?”
杨镐闻言一愣,顺口道:“确实最近如此。”
钟羽正点点头道:“回头我买些猪脑子送你府上,今晚给我好好补一补!”
钟羽正说完,顾宪成仰天大笑。
却说在京城里的张鲸的府上。
过几日就是张鲸的寿辰,他的干儿子张绅,一向是他干儿子里比较得力的一位,今日携了厚礼来见张鲸。
张鲸看了张绅送来的礼单,没说话放在一旁。
张绅见此大喜,他知道张鲸没有骂他,就说明对他今年送的寿礼还是满意的。
张绅道:“今年的寿礼,儿子办的不周,辜负了干爹平日对儿子的疼爱,还请干爹责罚。”
张鲸冷笑道:“你们平日少仗着我的名头出去惹事,就已经是尽孝了,说吧,今日备的礼比往日不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
张绅陪笑道:“不瞒干爹,儿子近来却有事要禀告干爹,不过是不是麻烦事,是一件好事。”
“什么事?”
张绅道:“有几个京官想要投靠干爹!”
张鲸冷笑道:“说是京官,其实就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官,你不要什么人都引荐来,咱家的门槛没那么低。”
张绅立即道:“干爹的眼光儿子是知道的,自是不敢什么人都荐来,只是这一次的人,有原来林延潮的同党,曾经与他谋划裁撤净军。”
张鲸笑道:“树倒猢狲散,他的人现在想要改换门庭?如此脑后有反骨的人,干爹最喜欢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