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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之后,闽中是接连的大雨,内河的河水暴涨,原先清清澈澈的小河,也是有些浑黄起来。
这天林府的门子刚刚打开府门,就看见一名少年,正站在府门门前的屋檐下避雨。
那门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看清后才笑着道:“原来是小公子啊,怎么今日这么早来书房上书?”
林延潮笑了笑道:“是啊,昨日迟了,那日多谢你的灯了,不然要摸黑回去了,原物奉还。”
门子笑了笑接过灯来。
林延潮将伞在府门前拍了拍后,一撩长衫,跨过门槛,进了府后径直走到书房。
打开门,书房静悄悄,林延潮来到案上,但见几案上自己一叠文章都已是用朱笔改好。
林延潮坐下拿着卷子读了起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但见林烃穿着麻服,走到了屋里。
“今日怎这么早?比前日早了小半个时辰。”
“先生,俗语有云,早起三朝当一工。”
林烃点点头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我辈。听说前日你写了很迟方走,今日仍是十∵,篇,有无难处?要不要我给你减两篇?”
“若是怕难,学生就不会这么早来了,今日还是十篇。”
林烃满意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当下林烃与林延潮道:“我先与你说说前日文章的不足,你十篇文章贴司马相如的大赋而写,有七八成相似,但却不免趋华而不实,堆砌辞藻……”
师徒二人正说话间,林泉则是打着呵欠进来了。但见林烃正与林延潮讲解文章,不由奇怪心道,这人怎么今日这么早来了,莫非上一次受了我讽刺,这一次故意早来让我没面子,哼。这些寒门子弟就是小心眼,不过提一句而已,竟是记心上。
林泉当下哼了一声,坐在椅上,看起自己的卷子来。
不一会,林烃与林延潮讲解完卷子,得了林烃的指点后,他也对写时文的诀窍,竟是比以往有了更深的了解。
林延潮将握笔的手反掌张开。看着掌心,心道前日埋头写了一日的卷子,几乎抵得上他以往十天写得时文的量。
只要是努力,即有回报。读书就是如此,唯有厚积方能薄发。林延潮信心大作,开始写今日的卷子来。
而另一边林烃与林泉讲解又是另一个样子。
“二叔公,你要我又要写出好的骈文,又要言之有物。这好比戴着脚镣跳舞,几个人能做到……”
“满朝的诸公。新科进士,皆是时文高手,皆可作你前辈……”
“其他公也罢了,陈知府是徐子舆的弟子,徐子舆常与弟子讲复古,尊古。崇古,不过是老调重弹,泉儿以为不如王弇州多矣。”
“王弇州也不是如此写文的,你饱阅群书,博闻强记。但少用生字僻典、写文还是含而不露好些……”
林泉与林烃争辩了一通,林烃说一句,他是回三句。林泉也不是一味无理,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但才智过人之辈,总是容易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的毛病。
林泉辩解半天,林烃长叹一口气道:“泉儿,你这样的,我也无法教你。”
林泉听了一愣,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道:“二叔公,泉儿知错了,请你继续教我。”
林烃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先写吧。”
说完林烃走了出去,林泉双手据案,眼泪都滴到了纸上。
“都是你!都是你!”
林延潮笔一停,抬起头来看向林泉,但见他红着眼睛,泪痕未干地看着自己。
“我又哪里招惹了你?”
林泉带着哭声道:“你文章远写得不如我,但二叔公却只责我,不责你。昨日你都迟到了,二叔公都不怪你,而换了今日,我不过稍稍迟来了一些,二叔公却对我多有不满。”
“你不过是他的弟子,而我是他的侄孙。为什么,他更看重你?”
林延潮搁下笔道:“你这也太敏感了吧!老师责你,并非是你迟到,而是你文章不和他的意。”
“放屁,你不过是县前十,我是案首,我的文章不和他的意,你的难道还和他的意吗?”
林延潮看了林泉这样子,知道是个说不通的人,当下懒得再说道:“我与你说了,你也听不进去,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写文去了。”
说完林延潮又低头写文章去了。林泉见林延潮不与他争辩,气得又哭了一阵,这才重新写起文来。
经过前一日那样的题海战术的训练后,林延潮十篇文章写完后,天方才刚刚擦黑,这一次他写得游刃有余。
林泉还差最后几句,见林延潮已是起身,不由惊愕但随即道:“你今日以为比我写得快就赢了吗?孰不知我的文章,强你十倍。”
林延潮不理他,将卷子一张一张叠好后,放在林烃的书案上,然后收拾书袋。
林泉见林延潮不理他,提笔加紧写完,拿了卷子一抖,也是放在书案上,然后他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林延潮的卷子,不由拍了拍手道:“你的那些微末文章,也配我二叔公来教你,我替你改来。”
说完不待林延潮开口,林泉着急着拿起案上的笔墨在林延潮的卷子上圈点删改起来。
林泉动作很快,一目十行,又是笔下不停,待林延潮将卷子拿回来时,已是将一篇卷子,点点圈圈,涂改得面目全非。
林泉见林延潮的卷子冷笑道:“县前十又如何,寒鸦就是变不成凤凰,此类一无是处,文辞不通的文章,我二叔公看后会不会作呕,我算替他代劳,做一做善事,你自己拿了文章回去揣摩吧!”
这一番话说得林泉尽吐胸中的恶气,不自觉脸浮出得意之笑。他看向林延潮等待着他的愤怒。
林泉没料到,林延潮突然夹手拿起一旁林泉的文章。
林泉惊怒道:“你拿我文章作什么?”
林延潮道:“只允许你改我文章,不许我看你文章?”
林泉冷笑道:“看瞎了你的眼,你敢改我一句?”
林延潮道:“改又如何?我替老师看一看,这才是弟子代其劳。”
林延潮将林泉的卷子拿起仔细读起。他不似林泉那般拿笔在卷子上涂涂画画,也是没有说什么,看完了一篇看下一篇,并一字一句在口中默读。
林泉剑林延潮看得如此认真,差点以为他不是来挑刺,而是在欣赏自己的文章。
林延潮将林泉十篇文章都看完,林泉冷笑道:“如何?我的文章,你不能易一字吧!”
林延潮却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还以为你的写的是吕氏春秋,一字千金,实话与你说,此等文章坊间早有刻录,你这十篇文章句句剽窃前人之作,割裂词语,编织成文,我连改也不屑改呢。”
林泉怒道:“你胡说,我这文章都是今日写的,你竟说我剽窃?你如此污蔑我,你信不信我告诉二叔公?”
林延潮斜了林泉一眼:“我看还是不要好,只是丢了你的人,也好,你既不信,我就背给你听,正好县试前,我坊间看过的这几篇文章,还记忆犹新呢?”
“好,你背,你背!”林泉咬牙切齿。
林延潮点点头,将林泉的文章往桌上一甩道:“好,你第一篇不违农时,刻录于唐家制艺三百问,破题,王者尽心于民事,道建而业斯隆焉。承题,盖必民事尽,而王者之心始尽也……”
林泉但听林延潮将他十篇文章,当堂一篇一篇背了出来,虽是字句有些不一样,但大体都是无措。
林泉哪里知道,林延潮故意如此,真要他做,他能将林泉的文章一字不差的背出来。
林泉不可置信,心道我这文章竟真的是早有人写过,若非如此,此人也不会看了一遍就背出来了,我还自以为别出心裁,原来我的文章连一无是处都谈不上。
林泉有些不甘心又问道:“你说我写的文章,早都在坊间流传这话可是真的?”
林延潮道:“不错,外面随便一个士子,都有看过,真不知你是如何侥幸在县试中的案首,好心提醒你一句,下个月府试中,切切不可拿出来,否则为人耻笑啊!”
林泉听了脸色一变道:“竟真的如此,那我读书读来有什么用!”
说完林泉双手一揉,将自己十篇已写好的文章尽数撕烂,趴在桌上痛哭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