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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草地上,一只只形状各异的纸鸢已经飞上了天空,杨侗的子女和官僚子弟们拉着风筝线在草地上欢快的奔跑着,李芝则带着数百名玄甲军将士,圈下了一块大大的草地。
卫凤舞她们姐妹则和贵妇千金聚在了一起,虽说不是一家人独处,但是人多也有人多的热闹,她们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安排好家眷,杨侗才走向了在河畔之边默默等候的诸位重臣。
“微臣参见圣上!”
“臣弟参见皇兄!”
水渠边,杨侑、房玄龄、杜如晦、岑文本、马周等人见到杨侗到来,纷纷拱手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人太多了,杨侗也不好一一去扶,便右手虚抬,示意众人起身,笑着说道:“我的性格大家都很了解,把朝堂那一套带到郊游就不好玩了。都坐下吧。”
听杨侗都以‘我’自称了,深知杨侗为人的,也都纷纷坐了下来。
“罪臣虞世南拜见圣上。”
虞世南字伯施,乃是虞世基的亲弟。但兄弟二人有着天囊之别,虞世基生活豪奢、欺上瞒下、鬻官卖狱、为非作歹,妻子穿衣都模仿王侯之家,虞世南虽同他们住在一起,却清贫节俭,不改变自己的性情,以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五绝扬名。他被杨广授职秘书郎,后升为起居舍人。与虞绰、庾自直共撰《长洲玉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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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之变后,虞世南和大业帝的官员被迫和宇文化及北上,其他人接受宇文化及的官职,可他没有,等到宇文化及兵败身亡,又落入了李密之手,同样没有接受对方的官职,待到李密南下,他便去了云门寺,和智永研究书法。
杨侗见他形销骨立、两鬓斑白,衣服单薄陈旧,显得十分落魄,心中不由生起几分怜悯之情,叹息道:“往事无须再提,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其实不管是宇文述也好,苏威、裴矩、虞世基也罢,这些人不能以‘奸臣’以概之。他们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扮演着不同的角度,杨广贤明的时候,个个是良臣干吏,而他开始消沉了,这些人为了自保,只能顺着杨广的意来办事,说到底,这些人之所以变成‘奸臣’,关键在于杨广。
而这虞世南始终没有没有干过一件坏事,又没有授受贼官,杨侗又有什么理由去为难人家?
“朝廷打算排除四书五经的家法师说等等门户之见,于众多学说、释义中择优而定一尊,结束自西汉以来的各种纷争,摒弃南学与北学地域之见,兼容百氏之长、融合南北之优,然此书规模浩大,非一人一力可以为之。若是此书能够完成,将是经学从纷争到统一的演变过程。虞卿通晓古代文献,朕希望你能参与进来,与诸多大儒完善这些宏伟的工程。”
儒学自汉以来,便形成众多流派,当时《诗》分齐、鲁、韩三家,《书》分欧阳、大小夏侯;《礼》有《仪礼》、《礼记》,其中《礼记》分大小戴;《易》分为施、孟、梁邱、京四派;《春秋》既分公羊、梁谷二传,而公羊又有颜、严之学。这些分歧被称之为“师法”。
后来各个‘师法’因为优秀学子吸收各异,又分出以为名学子为首的“家法”,这就跟华山剑气二宗之分一样,吸收不同,自然以不同的主张。‘家法’之后再分各种学说。这就树干分枝、枝又分枝、枝叶繁茂,远离根本、经义难明。
这种纷纷扰扰之说,在天下分裂之时,倒还能够容忍,但是天下统一之后,特别是大隋王朝设立了县学、郡学、太学以养士和开设明经、进士科取才以后,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
隋文帝曾经下令国子学生考试,准备择优录用,可结果是“自正朔不一将三百年,师训纷给无所取正。”众阅卷考官众说纷纭,无法评出考生的水平高低。而现在科举兴盛,众多寒士得到晋升机会,但经学的答案有千千万万种释义,给经学考试带来极大难度。
作为孔圣后人,孔颖达打算编撰《四书五经正义》之初衷,便是源于此。
虞世南是个儒道圣手,又没什么恶迹,现如今自己送上门来,杨侗自然要将之纳入编撰《四书五经正义》的体系中来。
虞世南有些意动了,这不仅是名利双收之事,还很符合他的毕生所学。
“虞卿以前是秘书郎,我现在也任命你为秘书郎,这也算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了。另外,宫中有很多古代书法名家真迹,朕打算将这些真迹拓写一份,然后印制成册,让更多的书法爱好者学习参考。虞卿乃是当代书法名家,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了,你觉得如何?”
“微臣多谢圣上圣恩。”虞世南不再犹豫,向杨侗深深行一礼,接下了这个任命。
房玄龄、杜如晦相顾一笑,他二人其实也有推荐虞世南之心,两人和杨侗一样,也是看中虞世南博通古今经学的才华,只是还没开口,杨侗便已经拉拢到手。
这也是大隋无奈之处,由于世家门阀掌控了太多、太久的知识,稍微有点成就的儒道高手都是世家门阀的人,大隋王朝又不录用这类人,单凭孔颖达等寥寥几人,什么时候《四书五经正义》这套鸿篇巨著?所以现在是能拉到一个是一个。除了虞世南之外,已经拉到了一个李百药。
那个老家伙隋朝内史令李德林之子,也是一个精通经史的厉害人物,早在文帝时期,李百药发挥自己的才学,奉诏参与修《五礼》,定律令,撰写《阴阳书》,作奏议文表。到了乱世之时,被杜伏威收揽入麾下,如今也入朝当了一名秘书郎,加入到孔颖达编撰《四书五经正义》队伍。
智永是一个十分儒雅的老和尚,不过他的行头和杨侗以往见到的和尚不同,整个人异常削瘦,身上的僧袍已经订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都看不到本来的色泽,有几分苦行僧的样子。
见到杨侗看来,智永行礼道:“出家人智永参见圣上。”
“大师不必多礼。”杨侗玩笑道,“大师此来,不会是问责的吧?”
“自然不是!”智永摇了摇头,感慨道:“以前学习佛教的时候,老夫就觉得佛门弟子不对了,发现佛学在向一个怪异的方向发展,而且很多寺庙,连佛的根本都没了,老夫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错了,也一直在跟人研究,如何才能将佛学拉回正道之上。”
“最开始,老夫跟大多数人一样,对圣上的限制之举很是愤慨,可是看到百姓群体声讨佛家之时,却忽然发现,佛家丢掉的东西似乎又回来了!”
“佛家丢掉了什么?灵魂!佛学原本是一门导人向善的学问,但渐渐地,佛祖变成了一些贪婪之辈用来敛财的工具;教义本来是讲究做人的道理,渐渐地变成心怀鬼胎之人招揽死士的工具……当佛家子弟与儒道相争之时,实际上是在争权夺利,这已经违背出世的初衷,灵魂也在那时候开始丢了。”
“圣上虽然对佛教设置了重重制度,但细思之下,您这些制度遇到真正僧人的时候,形同于无。这对佛教而言,其实是好事,能够让它回归本质。”在智永看来,高僧就是应该超然脱俗、四大皆空,朝廷设下的框框条条对于真正高僧来说有如同无。但他却不知道,真正的高僧在这世上是何其之少?
“大师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杨侗笑了起来。
“老夫此次入京,其实是来找圣上的。”
“大师请明言。”
“老夫一生喜好书法,但老夫模仿先祖书贴,一练就是大半辈子,虽然小有成就,却已经陷入了先祖之迷障,再也跳不出来了。套用俗世之说,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杨侗默默点头,他记得智永的字在史上褒贬不一,但他无疑是一代书法名家,继承了先祖王羲之、王献之的风格,所写书法非常精美。然而这一切,也让他永无可翻身之地。
只因模仿始终是模仿,智永的字即便写得再像王羲之、王献之也没有自己的灵魂、思想,而书法之精髓在于模仿前人、超越前人,集他人长成就自己。比如说眼前的虞世南,他的书法就是学自于智永,精通王羲之、王献之的笔法,但他却能够自成一脉,写出了自己的风格。
而智永呢?他却在漫长的临摹中失去了自我,故而苏轼评价智永书法时,便说“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返造疏淡。”这话是说智永的字虽然写得妙不可言,但循规蹈矩,并无奇态。通过智永这一番话,他明显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时至今日,想要更改似乎已经不再可能了。
“我听说王右军的书法承自卫夫人?”
“说起来还有一段很长的渊源!”智永想了一想,说道:“简单来说,先祖的书法承自汉之蔡邕,他传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于钟繇,卫夫人十分喜好钟繇的楷书,时常加以练习,大有长进,被后人目之为钟氏弟子,将其作为钟氏传人,卫夫人后来传于先祖羲之,之后,王家代代相传。”
“宫中倒是收藏了很多前人字画,蔡邕、钟繇、卫夫人的真迹,宫中好像都有,如果一代代的溯本求源,或许对大师有所帮助。但您也知道,这些孤本乃是我族瑰宝,再加上年代太过久远,若是搬来搬去,很容易弄坏,如果这样,必将是书法界的损失;若是大师有兴致,可以到秘书监观摩、拓写。”
“如此,老夫就打扰圣上了!”智永也没有客气。
杨侗笑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只有书法名家才懂得如何更好的管理和保养前人真迹;您是书法名家,对于前人真迹之爱护,远超自己的性命,如果都能一一保养,那些真迹流传的时间会更久。说起来,朕还要感谢您呢。”
杨侗对于书法真迹的重视,令虞世南、智永肃然起敬,智永又说道:“老夫听闻圣上亦是一代书法名家,所写之字气概凛然,端庄雄伟,自成一家,且深有帝王气魄,不知能否让老夫饱览一二?”
“哈哈,您说笑了!”杨侗笑着摇头,“我的字不过是取了巧而已,哪有什么自成一家之说?大师若是不嫌弃,大可观看便是,至于什么书法名家,这可真不敢当。”
“圣上谦虚了。您的诗词文章,老夫多有拜读,每一首、每一篇都不朽之杰作,更难得是的风格百变,为我大隋诗文开创了多个流派,‘皇帝中的文人,文人中的皇帝’,圣上名符其实,当之无愧。”
中华诗坛起初是刚劲质朴之作,然而到了后来,绮丽空洞的南朝宫体诗盛行于世,再加上杨广也喜欢这种浮艳华靡的诗风,致使绮错婉媚、无魂无骨的诗独霸天下,诗风讲究形式和技巧,追求辞藻华美,但内容和题材狭窄不说,还充满了雕刻之气,诗风骨气都尽、刚健不再。
然而‘杨侗的诗词文赋’别树一帜!
‘他的诗作’极少出现堆砌辞藻、追求华美之形,往往以朴素浅白的文辞,铺显雄阔画卷,比如‘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句,看似浅白直叙,却偏偏气势雄伟、大气磅礴,英雄气概直冲霄汉。所以天下文人说写出此诗的人是‘皇帝中的文人,文人中的皇帝’真不是吹捧。
杨侗是自家明白自家事,虽然是他抄出来的,但他不想多提这种问题。
恰在这时,一伙高谈阔论的洛阳学宫学子引起了打断了大家的对话,由于大家都在河畔,所以听得十分清楚。这也为杨侗解了围,让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些真正的文人跟他谈诗论书法,他真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