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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云遮住白月,雾气笼罩整个丘陵。
李阎站在高处,摘下星兜和袖甲,俯视着下方。
此时整个战场上尽是残肢断骸,被人踩在地上的大名家徽上满是泥土和鞋印,空气中硝石味道浓郁,一层又一层明军阵列如同旋涡一般。
漩涡中央,一滴黑色的涎水滴落,两丈高的尖耳厉鬼双眼血红,手上捏着两具马尸,左右挥舞。
这厉鬼白发赤皮,大肚浑圆,身上有焦黑色的火药痕迹。
“弦!”
青鬃大宛上,持槊将领高声呼喝。
身穿黑色皮甲,网巾束发的弓兵方阵整齐前跨,手中铁脊弓高举,黝黑的箭簇直指厉鬼。
“望!”
拉动弓弦的声音难以形容,一张张拉成满月的长弓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灭!”
乌云盖顶。
恶鬼不甘地怒吼出声,大脚板拍在地上,朝着青宛马的方向大步奔跑,却被黑潮一样的箭矢狠狠洞穿,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只刺猬。
厉鬼无力地双膝跪地,眼皮缓缓合拢。
“这是什么鬼东西,火铳打穿了皮还能长好?”
“听说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我怎么听说是倭寇的头目变的?”
“净扯~”
“真咧,摘下脑袋,从脖子里蹦出来的。”
“两丈多高啊,你蹦一个我看看。”
前排几名步兵交头接耳。
“大人,不如我去看看。”
说话那人扛着鲜红大纛,抬头问向将领。
“不必。”
持槊将领拨马向前,一直走到厉鬼面前,他坐在马上,还要抬头才能看清鬼物的脸。
蓦地,脸上插着十几只箭矢的厉鬼睁开了眼睛!
马上那人怒目圆睁,大槊朝前猛劈,钉棒在厉鬼的胸膛砸出好大一个血窟窿。
那恶鬼痛苦地嘶吼出声,庞大的身体向后倒去,掀起一阵尘土。
高处的李阎开着惊鸿一瞥,他亲眼看见,在那将领抬槊的瞬间,身后涌现出一头挥舞着利爪的黑色暴熊!
“有点意思。”
李阎有些兴奋地点了点头,对自己这次的收获有了很大预期。
那将领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骂出声来。
“他奶奶的,吓老子一跳。”
说着他一挥手。
”埋锅,杀猪。”
……
火炉熊熊燃烧,坐在书案边上的男子生着两道浅眉,一脸络腮胡子却不显得粗犷,反而有几分气定神闲的姿态。
“东起常陆,经南海至四国、九州,北起秋田、坂田至中国,诸大名领地,每十万石备大船两艘。各海港每百户出水手十人,若有多余,则集中至大阪。所需建造费用,以预算表呈……“
“好了。”
男子开口。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德川家如何?”
“备战积极,酒井忠次为大将,本多忠胜做先锋,水兵余两万,大船十艘。”
男子啧了一声:“缇骑虎探传信两年,一直强调德川氏有二心,怎么丰臣秀吉兵出朝鲜,德川却如此热心?”
读信那人缄默不语,一旁倒有笑声传来。
“世上之事本来就说不清楚,谁也不是德川家康肚子里的蛔虫,倭寇本是疥癣之疾,听闻日本岛上,麾下有七八名农夫就敢自称大名,如此跳梁小丑,李将军又何必烦恼。”
说话这人二十余岁的模样,做道士打扮,芙蓉冠,青绣裙,手握流金铃,身前十绝灵幡。唇红齿白,模样俊俏。
男子把眼睛一垂,说道:”易高功言之有理。”
男子名叫李如松,时任山西总兵,万历皇帝钦点的提督将军,是这次朝鲜远征军的首脑。
李如松当然知道,事情远不如那牛鼻子说得乐观。单从刚刚的探子来信就可以看出,丰臣秀吉此次伐朝几乎竭尽全国之力,九个军团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万人,且日本国内多战乱,兵源质量极高,作战经验丰富,名为倭寇,实为劲敌……
“真他娘的痛快!舅舅~”
男子肩阔腰直,一边摘着手臂上的青虎头兽吞护臂,一边撞进了营帐,看见书案边的李如松面色冷淡,下首坐着一个笑眯眯的年轻道士,立马躬身行礼。
“提督大人。”
“说。”
“前丘的倭寇已被杀散。”
“可有俘虏?”
“额……”
男人眼珠一转,说道:“提督大人,我军冲杀之际,遭遇了一小簇兵马,是之前在平壤,查将军手下失散的弟兄。这伙人好生了得,七八骑硬生生冲破了倭寇的骑兵,他们从一路从平壤杀来,此刻正在大营前头听调。对了,带头那名总旗让我把这玩意儿转交给您。”
易高功一旁抿着茶盏,眼角一瞟,眉头微不可查地一挑。
李如松拿起自己外甥递上来的一颗红色勾玉,端详了许久。
……
李阎把打湿的毛巾敷在脸上,上半身赤裸,几处不深的伤口已经结痂。
“真跟做梦一样,我一直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邓天雄胸前裹着绷带,露出一茬黑色胸毛,嘿嘿笑着,他凑到李阎身边:“大人,你说,上峰会怎么安排我们?”
“那你想怎么安排?”
邓天雄伸出手指:“五名赤备,加上那个什么大名的儿子,不提赏钱,这么大的功劳,大人升个百户,不过分吧?”
“明国的总旗要是都像李大人这样,倭寇早就被打干净了。”宋通译裹着毯子,喝了一口热汤接口。
席子上的王生也插进话来:“我也觉得今天那位将军挺赏识大人的。”
“那位将军何许人啊?”有人问道。
“沈鹤言,山西的游击将军,这次任中军前锋。”王生压着声音说道:“咱们提督将军李如松大人的亲外甥~”
连眯着眼睛躺在里头的刁瞎眼都来了兴致:“李总兵我可是久闻大名,宁夏灭孛拜,时之名将啊。”
李阎笑着刚要张嘴,帘子忽然被人粗暴的掀开大半,冷风嗖地刮了进来,冻得众人一个哆嗦,本就在养伤的刁瞎眼脸色一白,不住咳嗽。
“你们谁是宋仲基?”
插进来的声音十分冷淡,还带着一丝蛮横。
坐在胡窗上的李阎一偏头,门口立着一个穿着宽松喇叭裤的男人,他的军靴踏进营帐,扫视着帐子里每一个人。
“谁是?”
李阎转了个身,胸前黑色混沌纹身正对着他,湿漉漉的碎发之间有水顺着脖颈流下,他的手搭在大腿上,两人一站一坐,双眼对视。
“你看什么?”
“我看你没挨过打。”
帐子里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
“我是,我是。”
宋通译赔笑着走到两人中间。
那人盯了李阎一会儿,冲着宋通译说道:“提督大人有请。”
“好,好。”
宋通译答应着,眼神瞥向李阎,不料李阎却低下了头,看也没看自己。
宋通译眼珠一转,冲来人拱了拱手:“劳烦将军带路。”
“将军二字严重了,我就是个扛纛的。”
那人对宋通译倒是挺客气。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这什么意思?找那个朝鲜通译,却不找大人你?”
邓天雄嗓门很大,李阎一抬眼,发现有个模样清秀的男孩站在营帐口。
他穿着白色的道袍,头戴木簪。十三四岁的模样,神情怯怯的。
“请问,这里是李……”
“岂有此理!”
邓天雄嗷地一嗓子,把男孩吓得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诶,你是哪来的?”
邓天雄铜铃似的眼睛瞪着男孩。
“我,我~”
小男孩眼圈一红,唔唔地哭了起来:“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