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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冷,连大名府城内的富贵人家都升起了地龙火或者炉子,而朱门外的穷苦流民却仍旧衣不蔽体,在寒风之中哆嗦。
可在这一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流民仍旧还在街头巷尾风餐露宿,朱门大户却开始开仓放粮。
因为大名府如果被攻陷,流民仍旧还是流民,而这些富贵大户,也要变成流民。
叛军们最痛恨的除了官府,就是这些大户,一旦攻陷城池,城内的大户必将无一幸免。
所以这些平素里对苏瑜的赈济工作并不支持,反而暗中阻挠的大户们,终于纷纷行动起来。
而范氏因为一直与苏瑜站在同一战线,得到了官府的支持,在民间的声誉又空前高涨,如今早已成为了大名府实至名归的第一家族,这些大户想要得到苏瑜的额外照顾,也就只能排在范氏的屁股后面了。
莫看苏瑜从未上过战场,也不通武艺,但身为转运副使,掌管一路钱粮兵马民政,堪称一把抓,对于守城自然不会含糊。
大焱是个极其特殊的时代,武将被极力压制,真正统领军队的其实都是文官,甚至于是宦官,固有“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凯歌而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能及矣”的说法。
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而后实行将兵分离的制度,以至于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局面,大大加强了中央集权,也消除了造成盛唐灭亡的藩镇割据这样的军制,更使得文官领兵成为了常态。
但大焱就是这么奇葩的一个朝代,虽然军队被誉为史上最腐朽的一个时代,但这个时代也涌现出无数的名将,其中就包括很多文官出身的将帅。
诸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虽然他领兵对抗党项李元昊的侵略之时,并无大捷,但却在边境开创了建筑堡砦的壮举。
通过不断修建防御力极强的砦堡,将防线不断往西夏境内推进,挤压党项人的生存空间,步步为营,或许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太大成效,可长此下去,却能够起到蚕食的效果。
而与范仲淹同时期的名臣韩琦,更是文官之中最为硬气的主战派,虽然也有大败,但不得不说极其激励人心和鼓舞士气。
苏瑜和李纲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从未上过战场,但管理内政却是他们的强项。
张迪等人的叛军驱使了朝廷禁军俘虏在前头当挡箭牌,大名府守军也就丧失了主动出击的机会,甚至于连防御都要受到诸多掣肘。
这也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而消耗战对城内补给的需求是可想而知的。
如何调配城内的物资,如何调动城内的人力,这些可都是苏瑜和李纲的强项。
再者,二人都早已将大名府周遭踩了个遍,对大名府的情势知根知底,在民间又拥有极高的威望,如此一来,让他们来守城,却是比空降大名府的其他将帅,要更加的合适。
当生俘被驱赶到城根之下后,李纲和苏瑜便下令城中守军进行抛射,万箭齐发,再加上抛石机和床子弩等远程利器,对叛军也起到了极其强大的杀伤和震慑作用。
这些叛军人数虽多,但毕竟只是乌合之众,整个河北和京东都在闹灾荒,他们即便有人数上的优势,动辄数万十数万,但却没有足够的军械刀甲来装备队伍。
而为了防止叛乱,特别是经历了方腊起事之后,诸多州府县镇都加强了戒备和驻军,大名府又是帝国的北京,可谓重中之重,前番又经历了宋江的起义,城中军资储备也很是充沛,虽说常平仓等储粮或许迫不得已要开仓赈灾,但抛石机床子弩神臂弓这样的东西又吃不了,自然还留在武库之中。
有了这些大杀伤的远程器械,李纲和苏瑜也是压力大减,虽然叛军已经开始蚁附登城,虽然城头守军不能动用滚油金汤,更不能用滚木礌石,但倚仗着大型的器械,对叛军的军心打击也是极其巨大的。
李纲并没有慌乱,或者他的内心慌乱,总之表面上泰然处之,让人看不出分毫惊惶。
他已经穿上了沉重的甲衣,在亲兵的护卫下,冷冷地站在城头,苏瑜只是个文弱书生,铠甲于他而言很沉重,但相较之下,大名府满城百姓的生死存亡,更加沉重。
他有些生疏僵硬地握着那柄三四斤重的直刀,就这么站在寒风之中,紧抿着嘴唇。
李纲朝旁边扫了一眼,他能够很明显地看出苏瑜在颤抖,这让他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苏瑜应该安之若素,视死如归,没想到苏瑜还是跟平常人一样贪生怕死,忍不住浑身轻颤。
似乎感受到李纲的目光,苏瑜苍白着脸,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他也是人,他也会怕,他怕自己一上去就死了,无法将自己的作用发挥得更大。
他不是苏牧,无法在乱军丛中杀人如麻,更不能在千军万马之中自保性命。
可观地讲,他留在城内,比登上城头的作用和价值要高太多太多,但城内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连李纲这样的老人都登上了城头,为了激励士气,领导城内百姓抗争,他不得不一起登上城头。
他本以为李纲会看出自己的担忧,而后朝他说一句,你下去歇着吧,结果李纲确实看出来了,但他却没有叫他下去。
当新一波敌人如狼似虎地冲上城头,疯狂地如同暴怒的饿狼,苏瑜甚至没法挪动脚步!
李纲在亲兵团的掩护之下,冲到第一线,手中直刀拼命地挥舞出去,就像在砍伐新竹,没有任何的美感,也没有任何的招式可言。
但身边的亲兵和守军却大受鼓舞,非但将叛军击退,甚至还俘获了一名渠帅!
李纲将那渠帅拖到苏瑜的身前,指着那渠帅,朝苏瑜沉声道:“杀了他。”
苏瑜的手颤抖得更厉害,身子都不禁轻颤起来,颤得周遭的守军都觉着有些可笑,又觉着转运使大人有些可爱。
毕竟他们早已对苏瑜了解透彻,苏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登上城头已经着实不易,让他动手杀人,简直是李纲在强人所难了。
虽然明知道李纲是在刺激苏瑜,想让他真正进入生死搏斗的角色和状态之中,但此刻他们又有些心疼苏瑜了。
并非每个人都能够手刃敌人,特别是对那些整日叫着君子远庖厨的文官们。
但李纲的想法却不一样,城内的这些百姓,有一些比苏瑜还要羸弱,比苏瑜还要斯文,比苏瑜还要宽仁,但为了保卫家园,他们还不一样登上了城头,拿起大刀来一通乱劈乱砍吗?
苏瑜作为一方牧守,凭什么就能够洁身自好,远离血腥?
“此贼将杀我守军十数人,甚至连妇孺都不放过,罪大恶极,如果你担忧心生罪恶,那么还是省一省吧。”
李纲面沉如水,亲兵和守军见得他如此悍勇,皆以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事实却恰恰如此,今日是他第一次开杀戒,这大半辈子,他连鸡鸭都没杀过一只。
然而他却能够瞬间投入角色,并表现出了超级无畏的镇定,这不是天赋,而是他这么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睿智,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又何必再畏畏缩缩?
这是他的处世之道,从不畏惧,只要认定了便会义无反顾,没有捷径,也没有回头路,这才造就了他与范文阳相齐的骨鲠之名。
他想让苏瑜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朝堂上的一根刺,不断刺痛早已麻木不仁的官场,以此来保持大焱朝堂的活力,这根刺也同样是保护自己的武器。
他要教会苏瑜,如何在别无选择之时,面对唯一仅剩的选择,摆出最坚定的姿态,果敢决绝地去做唯一能做的事情。
苏瑜这等聪慧之人,又何尝不知李纲的意图?
只是他需要一些时间,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这个入娘的世道,即便穷时,往往也无法独善其身,他曾经做过许多违背本心之事,来追求更大的理想。
他在考虑,为了这个理想,是不是可以没有底限,或者说自己的底限在哪里。
李纲的举动没有激起他的杀心,却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底限。
他确实在胆怯,他的妻子曾经在杭州之乱中流产,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妻子已经身怀六甲,他却整日踏访民间,对妻子没有任何一点点关爱和疼惜。
虽然妻子深明大义,没有怨言,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愧疚,只看这一点,他也应该去怕死。
但李纲却在用行动告诉他,当事情降临之时,即便怕死,也不能改变什么,想要改变,就将手里的刀,握紧一些,再紧一些!
他终于明白,为何苏牧一直劝他练武,终于明白苏牧为何一直在说,终有一天会用得上。
正迟疑间,又有一波叛军爬了上来,李纲有些恨铁不成钢,一脚将那渠帅踏倒,而后一刀斩落,鲜血溅了苏瑜一身!
亲卫团和守军们再度涌上前线,只剩下一身血腥的苏瑜,他仍旧在颤抖,但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当李纲和亲兵们在浴血奋战之时,身后突然冲过来一道身影,有些单薄,有些迟疑。
苏瑜举起直刀,埋着头就冲了上来,冲着一名刚刚跳上城头的贼军,就是一顿乱砍!
他的刀很简单,很直接,举起,劈下,举起,劈下,像个笨拙的小孩,在劈柴,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但他的坚决,让他的刀变得很快。
那叛军也慌了,只能举刀格挡,但很快他的刀就满是缺口,他想要抹开苏瑜的肚皮,可苏瑜却没有给任何时间空隙,一旦他放弃格挡,苏瑜的刀就会将他的脑袋劈开!
那叛军也是被苏瑜发疯的举动吓住了,下意识就一脚踹在了苏瑜的腹部,当苏瑜往后倒退,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钝刀猛然劈砍出来,叛军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然而笑容很快就凝固,而后恐惧在他的脸上开了花。
苏瑜那机械的劈砍,让叛军产生了思维定势,所以当苏瑜躲过他的一刀,叛军才会惊愕,而这短短的一瞬间,苏瑜的刀就劈在了他的肩膀上!
刀很深,卡在他的锁骨上,苏瑜再度抽刀,那叛军甚至能够听见苏瑜长刀的缺口与骨头摩擦的声音!
抽刀,再度劈砍,再抽刀,再劈砍,苏瑜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机械的状态,直到那叛军血肉模糊。
李纲等人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而后看着苏瑜猛然抬头,仰天长啸,满脸满身鲜血,再度冲了上来!
李纲笑了。
这就是成长,无关年龄,无论你多么年迈,仍旧需要不断的成长。
而今天,他们都成长了起来,无论是苏瑜,还是他李纲。
当成长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完成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这就是苏瑜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