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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对于自诩入世修行,红尘炼心的宝光如来邓元觉而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真正的放下,因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又如何能够沾污你的佛心佛性?
没有一线喉的烧酒,没有多汁鲜嫩的牛肉和肘子,桌上是水煮的马肉,虽然加了新摘的茅草和野葱,但仍旧散发着一股腥臊之气,手里端着的是清淡如水的浑浊黄酒,邓元觉不免大皱眉头。
但他也没办法再责备下人,因为眼下局势吃紧,城外难民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他又岂能不知好歹,贪图口腹之欲?
再者,他也没有太多吃喝的心情。
厉天闰和郑魔王、娄敏中等人,带着一干精锐将士,统共四千多人,加上家眷和杂役,各色匠人医官等,一下子便带走了近乎万人之数。
这些人虽然大部分没有战斗力,但可都是圣公军的底子,没有了医官,受伤的弟兄如何存活下来?没有了匠师,如何修复城防和建造工事?
这些都还只是小问题,身为圣公的左膀右臂,厉天闰和郑魔王是仅剩下为数不多的大将,他们的离去,给所有圣公军将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使得早已濒临崩溃的人心,终于四分五裂开来。
受此影响,许多人纷纷离开了圣公军,四处逃窜,沿途掠夺,只求自保,拘了一批批青壮男女,都打着占山为王,继续落草的主意,甚至连忠心耿耿的五行旗军都面临着散伙的危险!
昱岭关一役,方七佛被截杀,消息传回来之后,圣公军的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大局已定,但颜坦坚信方七佛不可能会轻易死去,否则大焱朝廷那边也不会将消息捂得那么紧。
所以他带着厚土旗的数千人,离开了圣公军,再次走入了南方的林海之中,将队伍打散,四面八方散播出去,只为了寻找方七佛!
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一个问题,看似铁板一块的圣公军,原来也只是貌合神离,原来颜坦并不忠于圣公,而是一直只死忠于军师方七佛!
便如同有些人忠于厉天闰,有些人忠于娄敏中,有些人又忠于郑魔王,一般无二。
纵使方七佛曾经进行过大清洗,将诸侯们的力量大大削弱,但终究无法加强方腊的集权。
这就是拉帮结派揭竿而起的劣势,这种劣势在局势顺风顺水之时自然看不出来,可到头来却只剩下大难临头各自飞。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方七佛失去消息之后,眼下支撑着圣公军方略的,只剩下一个吕师囊。
虽然吕师囊文武双全,同样堪称为智将,但相较于方七佛,仍旧有着不小的差距。
连方七佛最后的突袭都没有成功,圣公军起死回生的前途,又岂是吕师囊所能把握引领的?
若非邓元觉和司行方临危受命,将最为精锐的红巾军和五行旗剩余的四支亲卫部队都镇住,圣公军的骨架子估计早就散了。
饶是如此,二十万大军眼下也就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五六万,这些人在诸多农民兵之中算得上精锐,可再次与大焱军队交锋的话,可战之力又能挤出多少来?
邓元觉只感觉到浓浓的无力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本就是个洒脱和尚,从来没想过总揽大权,也没跟别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他只是想辅佐方腊,实现那个梦想。
眼下虽然赶鸭子上架,但有一点是让邓元觉感到十分骄傲的,那就是他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他终究没有让方腊失望。
念及此处,邓元觉脸色稍霁,也懒得用筷箸,从锅里捞起一块马肉来,就着黄酒,大快朵颐。
这才吃了个七八分饱,吕师囊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大和尚!大和尚!”
人未到而声先至,吕师囊惊慌失措的样子,让邓元觉心里一阵阵不爽利,此人虽然同样小有谋略,但到底没有方七佛那种泰然,没有那种将天下装于心胸,宠辱不惊风雨不变的大气度。
吕师囊自然知晓邓元觉和司行方对自己的鄙夷,可他将全副身家都投到了方腊的革*命事业之中,而且已经打开了偌大名气,若他只是个可用可无的小头目,偷偷带兵一走了之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苦撑下去,等待大盘崩溃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解脱之时。
“大和尚,朝廷的狗贼们已经杀进来了!且随我入宫去面圣,赶紧商量一下对策才是要紧处啊!”
邓元觉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答道:“我喝完这顿酒,军师还是先行一步吧。”
“什么?!!!”吕师囊一脸的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见得大和尚眸光锐利,神色肃杀,他便猜到,邓元觉或许要走厉天闰和郑魔王的老路了!
“唉...这又是何苦...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吕师囊知晓多说无益,又不敢斥责邓元觉的不忠,只能摇头轻叹,出门便骑马疾驰,希望能赶在邓元觉叛逃之前,告之圣公方腊,再做定夺。
见得吕师囊痛心疾首地离去,邓元觉又继续吃了一阵,而后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可惜啊...没有烧刀子,没有酱牛肉...也不知道下辈子能否吃得上了...”
是啊,早知道今日是最后一顿,说什么也要整点惯口的吃食,吃饱了,也好上路!
吕师囊快马加鞭,来到行在之时,司行方已经先到一步。
虽说是行宫,但其实只是原来的睦州衙门,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如织的宦官和宫女,邵皇后和皇太妹方百花等人,一个个全身披甲,显然已经从司行方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童贯的大军已经推进到睦州境内,沿途碾压,所向无敌,圣公军早已没有任何斗志可言,无论士卒还是民壮,见势不妙便举旗献降,甚至没有出现太多强有力的抵抗。
方腊端坐着,没有气急败坏乱打乱摔,没有忧虑地紧皱眉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悲喜。
只是他那已经斑白的两鬓,悄悄地述说着他所经历过的风雨,以及此刻苦苦支撑着如山岳般的压力。
“和尚呢?”
见得吕师囊进来,方腊不由问了一句。
“这...”吕师囊虽然对邓元觉一样有抱怨,也知晓这位大和尚看不起自己,但也不敢在圣公面前乱嚼舌根,便直截了当地回到道:“大和尚说让某先行一步,他先喝完他的酒...”
方腊微微一愕,而后眼眶便红润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打转,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那坛剑南春烧还没来得及喝呢...这挨天杀的秃驴!”
不仅仅是吕师囊和司行方,甚至是邵皇后,都是第一次听见圣公骂脏话。
骂的还是圣公军最后的顶梁柱,宝光如来邓元觉。
吕师囊直以为圣公已经知晓了邓元觉叛逃的意图,此刻流的是悲愤的泪水,待得圣公方腊稍稍平息了情绪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请示道。
“圣公,大和尚应该没走远,要不要派人把他拉回来?”
方腊瞥了吕师囊一眼,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吕师囊到底还是差了一大截啊,若是三弟方七佛还在,那该是有多好啊...
不过这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方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挥了挥手,便有贴身死士献上战舆图,他将手轻轻按在图上,朝吕师囊和司行方说道:“先合计一下吧...”
对于圣公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吕师囊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圣公任由麾下民兵离开,可那些都是累赘,邓元觉却掌控着圣公军最后的精锐之一的红巾军啊!
难道厉天闰和郑魔王娄敏中颜坦等人的离开,已经让圣公心如死灰了么...
还是说圣公仍旧挂念着旧情,要放过邓元觉?
吕师囊想不通的事情,司行方却看得很清楚,他走到方腊的跟前来,指着地图上的一处红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只怕他也撑不了多久...”
方腊顺着司行方的手指,看着那颗红点,这红点在他的眼中慢慢放大,化为连绵的丘陵、交织的河流和不大的平原,那是便是睦州的边境。
他仿佛看到一个身如山岳的大和尚,没有骑马,倒拖着八十来斤的浑铁禅杖,在平川上疾奔。
他的脚步撼动着大地的脉搏,如同敲击在方腊的心弦上一般,他的双眸凶厉如鹰,只有一种颜色,叫做视死如归。
宽大的土黄色僧衣迎风猎猎,和尚的前方,是如林的旗帜与刀枪,是钢铁洪流一般的大焱骑军,是童贯麾下的八万人马!
而他的身后,则是满身血腥,怒气冲天,仿佛急于从人间返回地狱的红巾军!
对面的军阵也发动了冲锋,和尚呀呀怪叫着,一头撞入了敌军阵中,血光冲天而起,刀兵相击之声,人喊马嘶,天地变色,好像在唱一首古老的大风歌。
“生来爱吃肉,不敢读春秋,须弥座下听般若,草莽之中杀敌酋,来来来,待俺杀尽天下狗,忠肝义胆来下酒,不说愁,只怕地藏也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