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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被,低低压在杭州城上空,城外的难民已经连呼喊哀求的力气都省下来御寒。
城门口起先还设置了上百处的火堆,以供难民取暖,然而慢慢的,就跟赈济粮食一样,为了争夺火堆附近的地盘,难民们会爆发一轮又一轮的流血冲突。
于是慢慢的,火堆也没有了。
杭州城郊区的百姓早就躲进了杭州城内,废弃的良田被难民潮碾压而过,连草根树皮都没能留下,房子也眨眼间被拆干净,能烧的都已经烧来取暖了。
眼下官府的赈济时断时续,除了脏兮兮的积雪,没有任何能够果腹的东西,可积雪吃进去不饱肚子也罢了,还会让你更加的寒冷,最终会被冻死。
难民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部睡在一处,依靠着体温来取暖,人类就是这样,只有解决了温饱,才能讲礼法,讲道德,当面临饿死冻死的局面,礼法道德这些东西也就变成了奢望,人就会倒退到最原始的状态,与野兽无异。
当然了,这种说法也不是说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其间还是不断涌现出让人暖心却又让人觉得无奈和愚蠢的事情来,只是这些人最终都如萤火一般湮灭在无尽的黑夜当中,无法点亮这恐怖的永夜,仅此而已。
如果说城外的大地如同一张雪白的地毯,那么一堆堆奄奄一息的难民们,便如同这白毯子上面一团又一团的污渍,而通往杭州城门的官道,便如同一条长长的黑色鼻涕。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匹满身汗珠,不断往外冒着白汽的栗色骏马喷着响鼻,满嘴白沫,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驿卒早已虚弱无比,仿佛被碎刀子一般的寒风扯碎了一般,他背后的角旗已经破残不堪,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腰间那个黄色防水牛皮袋最是坚韧和完整。
马蹄声敲击在大地的脉搏之上,如同木勺敲着大殿的巨大石柱,沿途的难民们纷纷抬起头来,如同被新鲜的血肉唤醒的食尸鬼。
眼看着城门近在咫尺,那栗色马儿终于是支撑不住,前蹄一曲,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势将大马摔了出去,马蹄顿时折断,露出新鲜血红的筋肉和森森白骨,马背上的驿卒滚出数丈之远,头晕目眩,用力摇晃脑袋,极力保持清醒。
他回头望了一眼,迷迷糊糊之中,看到附近的难民如同焕发了生机的饿狼一般冲上来,围住了那匹受伤的马儿。
他们的手中是瓦片,是木刺,是破碗,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片,然而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马儿的哀鸣便停止下来。
整个马儿瞬间被拆分掉,除了一群嘴唇挂血的难民,除了有的人还将马骨往怀里塞,仿佛那匹马儿从未出现在这里一样。
甚至于连地面上浸透了马血的积雪,都被人用破布兜走了!
这些难民将血红的双眸睁大,死死地盯着那驿卒,就像盯着一块香喷喷的肉!
刚刚还为自己的马儿感到悲哀的驿卒,眼下心中,只有满满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个把人变成鬼,变成野兽的世界的恐惧!
他下意识按住刀柄,将腰间的短刃拔了出来,发了疯一般朝人群怒吼,他知道错的不是这些人,他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世道在沦落,人性在泯灭,礼法道德在凋零,城外吃着人,城内也吃着人,只不过城内的人比较斯文一些罢了。
他猛然转身,朝城门狂奔而来,城头的校尉目睹了这一切,眼中却只有麻木不仁的冰冷。
他们用吊篮将驿卒拉上城头,那驿卒将腰间的牛皮袋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校尉李演武。
“这是新城发来的八百里加急,烦请将军务必亲手交给知州大人!”
李演武没有去接那个牛皮袋,因为他知道,大焱朝虽然军队腐败不堪,但有一群人却没有堕落,这群人就是驿卒,他们就像脱离了人间,生活在马背上的族群,像传说中的无脚鸟,一直在疾驰,脚落地的时候,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公文必须要亲手交割到任务目标人物的手中,按理说,他必须要亲手将公文交给知州赵霆的,然而这个驿卒却将之塞到了李演武的手中。
李演武眉头刚刚皱了起来,那个驿卒就猛然扭头,俯身剧烈呕吐起来,而后不顾地上的污秽,抱着头咳嗽起来,低低的抽泣变成肆无忌惮的大哭,守城的军士一片静默。
他们理解这个驿卒为何会大哭,他们也早已见惯不怪,但他们改变不了什么。
“好生安顿,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李演武朝身边的亲卫吩咐了一句,而后飞快下了城头,跨上军马,很快就来到了知州府。
赵霆查验了皮袋子上的火漆,而后用裁纸刀打开了袋子,目光只是扫了几行,脸色便比门外的天空还要阴沉。
“快!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包括廉访使赵约在内的杭州府官员们,一个个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知州府的通事看着心急火燎,但这些个官员们一样是姗姗来迟。
春风得意的团练使宋知晋和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算是准时抵达的第一批人,司马府录事参军刘维民跟关少平携手而来,显然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一同商议着事情。
官员们慢慢集合完毕,赵霆却已经没有半分好脸色,他将公文交给身边的幕僚,冷冷地挤出一个字,就像吐了一颗冰渣子在铁板上。
“念!”
那幕僚从未见过赵霆如此失态,也不敢轻慢,颤抖着手展开公文,只看了一句,双瞳便收缩如针孔,口舌控制不住地念了出来。
“新城...告急,乱贼逾十万之众,恐难坚守,预计十天之后,抵达杭州!”
死寂!
那些还沉浸在宿醉头疼之中的官员们,还在笑晏晏低声交流宿柳眠花的权贵们,讨论着哪家青楼的佳人秀色可餐床上技艺又了得缠人的杭州大人物,此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轰!”
整个厅堂顿时炸开了锅,他们总以为会想往年那样,叛军小打小闹,还未掀起风云便被灭杀殆尽,还以为朝廷的平叛大军会及时赶到,还以为叛贼绝对没胆量攻击杭州。
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只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
直到此刻,他们才清醒过来,如果在这样下去,杭州,将永远停留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肃静!”
赵约一拍案桌,整个厅堂又变得鸦雀无声,此时他才朝赵霆看了一眼,赵霆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苍白无力地摆手道。
“事已至此,诸位早该做好心理准备了,都说说措置应对的法子吧。”
厅堂里吵吵嚷嚷,声音很多,但可用的意见却没有多少,许多人仍旧在质疑方腊的叛贼是否真会打到杭州来,仍旧抱着侥幸。
然而这样的人很快就被赵霆当头一棒给打醒了,而后主要的议题也就顺理成章,转移到了城外的难民潮上面来。
这个问题早已成为了案桌上的老问题,每次都拿出来商议,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如今却是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刻了。
涉及到打仗,自然绕不开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和刘维民等人,出于战局的考量,是主张关闭城门,将难民关在城外的。
首先,这些难民一无所有,可用的精英人力也被宋知晋的民团挑选了一部分,对叛军的帮助并不是很大。
其次,方腊叛军一向打着为民举事的旗号,对于这些难民,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否则就失去了名义,出师无名,自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可如果他接纳这数万难民,哪怕他一路北上,将富庶的南方都掠夺一空,估计也很难养得起这么多的难民,想要攻打杭州甚至围困杭州,这些难民就会成为最大的阻碍和拖累。
而杭州方面,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方腊会将这些难民驱赶到前线,将难民变成攻城的炮灰,用这些难民的命,来填杭州城的城河和沟壑!
关少平的提议虽然残酷冷血,但出于军事方面的考量,却有着不可置疑的理由和论据。
然而以赵约为首的一帮子文官终究还是读书人的思想,终究狠不下这颗心来。
他们认为,与其让这些难民变成方腊的炮灰,不如收纳到城中,以杭州城的财力物力,想要安置好这些难民,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事情也一直在讨论当中,可行性是非常高的。
这些难民得到了安置之后,必然会成为守护杭州的一股极大力量,否则在朝廷大军没有抵达之前,仅仅凭着杭州府的军力,以及五千焱勇军和宋知晋的民团,想要挡下十数万方腊叛贼,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杭州不缺粮食和物资,只是缺少可战的人口,这些难民一旦拿起武器,就是活生生的战力!
当然了,这个方案也有破绽而漏洞,那便是方腊叛军会混杂在难民之中,若在关键时刻引为内应,杭州也就保不住了。
无论哪个建议,其实都有不可置疑的好处,也有着无法忽视的坏处,如果折中一下,将这些难民筛选了,选择身份清白的才能入城,十天时间又远远不够。
早知如此,他们就不应该将这个问题搁置到现在,事到如今,许多人又不由感叹。
还是宋知晋目光长远,可谓高瞻远瞩,或许给他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将这些难民筛选完毕,可惜,当初害怕宋知晋的民团势力坐大,在座的许多人,其实是暗地里下了绊子的。
当这些人朝宋知晋投去愧疚的目光之时,这位杭州英雄却没有太多的得意,他缓缓站起身来,朝赵霆拱手道。
“大人,依宋某所见,这城门可以开,难民也是可以放进来...只不过我们需要一个联保连坐制度。”
“联保连坐?”
“对,可令这些难民十家联保,一家有罪而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则十家连坐,格杀勿论!”
不得不说,宋知晋这个提议有着极高的可行性,虽然连坐制度之下,身份不清白的人家仍旧有可能会进入到杭州城内,但有了这个制度,就能够极大提高揪出叛乱潜伏分子的效率,可以说算是最为合适的折中之法了。
都指挥使关少平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反驳些什么,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赵霆第一次露出笑容来,大手一挥道:“好,便以你之言,开城放这些流民进来,此时就交由你的民团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