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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有江流名钱塘,每年的八月中旬,潮头直起势若千军万马,似有巨龙于江流之中发怒暴走,两岸观潮者无数,引为江浙胜景。
前人曾有诗云,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 漫道往来存大信,也知反覆向平流。 任抛巨浸疑无底,猛过西陵只有头。 至竟朝昏谁主掌,好骑赪鲤问阳侯。
钱塘潮得以天成,皆赖于江浙入海口的特殊地形,所以为钟灵毓秀而人杰地灵,江浙一带素来也是英才辈出。
钱塘江上游名唤新安江,水色清澈透明,到了淳安河段又名青溪,乃属睦州,宋知晋就缺的青溪县便落在此处了。
宋家到底是有根基的杭州大户,舍得银子四处打点走动,宋知晋已同进士的身份补缺青溪县县丞,也算是让人艳羡的仕途开端。
青溪县水路畅通,渔农桑麻齐头并进,乃是典型的江南富县,然而这些年来官家征收花石纲,又为北伐而加重赋税徭役,加上连年水患泛滥成灾,以致于各地盗贼蜂起,民不聊生。
宋知晋到了青溪县之后,起初确有几分文人的风骨,想要重整民政,还福于民,然而与诸多就缺的进士一般,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很快就显露出来。
任你胸中有多大的报复,巧妇却也难为无米之炊,官员的阻挠,资源跟不上,乡绅富户极度不配合,慢慢也就将宋知晋心中那一点点可怜的理想给磨掉了。
他宋家本就是在商言利的人家,为了这个官缺也投入了不少钱财,三年在厩官,不如一年清知县,宋知晋很快就加入到了贪官苛吏的行伍之中,这才短短两三个月,已经赚得盘盈钵满,脑满肠肥。
然而好景不长,宋知晋终究还是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
十月末,有摩尼教逆贼方腊,揭竿而起,广发檄文,纠集盗匪民贼攻击寿昌县城,守军死伤惨重,尹令剿匪不力,竟然拖家带口,夹裹细软,在县尉和数十厢军的护卫之下,丢下了青溪县,弃官而逃了!
方腊带领反贼呼啸山林,一路纠集同伙,人马也是越发的壮大,上头已经发下紧急命令,由宋知晋代领县令之责,招募民壮,清剿平叛。
这一命令却让宋知晋叫苦不迭,因为他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跑回杭州去呢!
与前任县令不同,眼下收到了命令之后,宋知晋再逃跑的话,那才叫做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宋家在杭州是根深蒂固的土著大户,若朝廷秋后算账,他宋知晋一人的怯懦,就要害得整个家族遭殃了!
想起这些来,宋知晋也是头疼不已,书桌上摆着一纸檄文,寒风吹动,纸张轻轻飘起,隐约看得到上面的苍劲肃杀的文字。
“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
“且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
“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诸君以为何如?”
不得不说,方腊的檄文充满了煽动性,如果他宋知晋是青溪本土的苦哈哈,说不定也会热血沸腾地加入到反贼的行列之中了。
眼下寿昌城还有反抗的余力,城中富户同样是反贼的目标和对象,在这些富户乡绅的支持之下,很快就拉拢了一支大概千余人镇守军,虽然甲仗不全,战力有限,但依仗寿昌城的防御工事,或许还能够支撑下去。
但想要将方腊的叛军彻底镇压清剿,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们能够请动两浙路的常驻军焱威军来援助,否则单凭寿昌城的民团,根本就支撑不了太久。
宋知晋眉头紧锁,死死盯着书桌上的檄文和各地发上来的急报,手掌紧紧地按在了桌面上,心里不由怒骂:“上天待我宋知晋何其薄也!”
正当此时,县衙的皂隶进来通报,说是新任县尉过来拜会,宋知晋连忙收敛了表情,整理了一番,而后挥手道:“快请!”
来者将近五十的年岁,身材不高,体态微胖,留着长须,眼下即将进入寒冬,可他的脸上却带着汗珠子,显是一路快步过来,身子有些吃不消。
宋知晋见得这位新任县尉,心里登时发冷,失望到了极点。
此人名唤翁开,表字信厚,大抵族中排行十六,人称翁十六,又叫十六公,乃大焱政和五年乙未科进士,早年仕途多舛,也便冷淡了当官的心情,回到家乡,当起了闲散的富家翁,专心做起了学问来。
前任县尉与县令出逃之后,他作为青溪德高望重的老牌进士,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便接受了上方的命令,接任了青溪县尉的官职。
可以说,这十六公跟宋知晋是同病相怜,都是被临时抓来顶包的,看到十六公走路都吃力的样子,也难怪宋知晋会失望透顶。
十六公呼吸不稳,但气度却沉稳,一看宋知晋的眉目和举止,便对宋知晋的为人暗暗下了个判断。
如今反贼兵临城下,他又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宋知晋也不敢托大,连忙以后辈身份行了礼,分宾主落座之后,十六公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明尊想来对眼下形势也有了解,老朽也就不多说了,若要解得寿昌城危机,眼下只有一条路子可走。”
“求援于焱威军。”
“正是如此。”宋知晋一口道出关键所在,十六公也松了一口气,起码这个新任县令还知晓一些事情,没有一心想要逃跑,于是便将剩下的对应措施都说道了出来。
“寿昌城人心惶惶,你我二人需留一人坐镇县城,另一人引亲信护卫到焱威军去求援,老头子我身体吃不消了,这求援之事,也就拜托县尊,虽然老朽年老体衰,但坚守寿昌十天半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
宋知晋微微一愕,再看十六公,俨然觉得这个肥胖的老头子,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折服的气度来,不由轻笑了一声,打趣道。
“十六公就不怕我趁机开溜了去?”
翁十六看着宋知晋,开始有些喜欢这小子了,当即报以微笑道:“老夫也想逃啊,可惜吾辈的根就在此处,与其出去做那四处颠沛的丧家之犬,还不如死在这里呢。”
宋知晋不由动容,离席拜称:“敢不从命!”
送走了翁十六之后,宋知晋便匆匆回到了府邸,使唤亲信取了行囊,就要离开,赵鸾儿和李曼妙却死死将他拉住。
“官人这是要弃妾身而去了吗…”赵鸾儿其实早就想逃,她乃是杭州大户赵家的千金,金贵无比,至于青溪这些贱民的生死,又与她何干?
李曼妙也生怕宋知晋会丢下她们,独自逃生,如今俨然与赵鸾儿结成了联盟,任由宋知晋如何解释,就是不放宋知晋离开。
宋知晋轻叹一声,坐到了床上,将两女左右拥入怀中,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莫名其妙地问道。
“如果苏牧那厮在此,他会怎么做?”
赵鸾儿和李曼妙登时愕然,但赵鸾儿很快就咬住下唇,忿恨地骂道:“似他那无胆又狡猾的狗贼,肯定要第一个溜跑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如血的傍晚,苏牧背着昏迷的陆青花,满是鲜血的手抚过她的脸,而后停留在她的胸脯上。
“呵…”宋知晋苦笑一声,而后又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房中光线不是很好,他深埋着头,也不看左拥右抱的两个女子,但无论是赵鸾儿还是李曼妙,都感受到一股异常的气氛在慢慢散发出来。
这是她们认识宋知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宋知晋真的变成了真真的男人了!
“两位娘子,说老实话,为夫也是怕啊,人生在世能几时,似我等风华正茂,正该意气风发享受安乐,谁愿意留在此处等死?”
“可我不能走啊…若我带着两位娘子灰溜溜逃回杭州,纵使家族躲过了朝廷的责罚,我宋知晋今后又如何还有脸出门?这辈子还有何机会再赢过苏牧?”
“这世间之事莫不是福祸相依,最近我也常常自觉老太待我何其之薄,然而现在我突然便想通了,人贵在自知,我宋知晋浑浑噩噩这几年,虽行了冠礼,也自诩风流,可在别人的眼中,从来就不算个堂堂正正的汉子。”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我确实败给苏牧太多次,但我也赢过他两次,一次便是与你成亲,另一次,则是将曼妙你带在了身边。”
宋知晋说到这一句,二女早已泣不成声,任是听得再多的甜言蜜语,当你听到这里,又岂能不感动?
“但是我知道,你们是我的女人,而不是我跟他对抗的赌注,除了将你们赢了过来,我希望自己能够真真正正赢他一回!”
三个人断断续续说着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坦诚的话语,赵鸾儿和李曼妙也知道城外盗匪反贼遍地都是,出去搬救兵也是凶险之极,一番温存之下,便与宋知晋翻云覆雨,希望能够为宋家留下一些血脉火种。
也不知是下定了决心还是心结打开了,宋知晋居然重振了男人雄风,梅开二度花开两支,这才洒然离去。
宋知晋带着七八名护兵离开寿昌城之后,翁十六正在房中思考守城的方案。
一名护卫从外面走进来,轻声报告道:“宋知晋已经离城请援,并未携带女眷和财物…”
翁十六轻轻叩击着桌面,过得许久才停下来,看着某个方向,自言自语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