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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得已之时,横山防线不是不能放弃。
奢飞熊心里默默想着,倒是没有说出口来;一旦这样的言论传出去,会严重挫伤士气。
这时候天边乌云滚滚聚来,天色阴霾下来。看着雨势不小,奢飞熊倒没有急着回防塞壁雨,而是大步走到高处,等着雨飘落下来。
斥候渗透不过去,要想知道淮东军在杉溪上游有没有动手脚,从雨后水位变化也能看出一二来。
扈骑取来蓑衣,邓禹取了一件给奢飞熊递去:“少帅……”
奢飞熊接过雨蓑罩在甲衣上,看着给雨点砸出点点涟漪的河面。到这一步,他已能完整的摸透淮东所采取的策略:淮东这是要步步进逼,将他们在江西的资源消耗干净、以达到拖垮浙闽军的目的。
他们在常山外围的钳口、礼塘构造防线,淮东军则避开钳口、礼塘,另辟蹊径,沿凤林溪西进,进入官溪岭,开凿出兵通道,迫使他们跟着在横山南面投入巨量的资源构筑防线。
淮东军将前阵壕垒推进到夹河防塞之前,展开血腥强攻之势,迫使他们跟着投入更多的资源加强城塞防御。
明面上看去,一旦淮东军在杉溪上游筑坝造湖蓄水冲来,淮东军的前阵壕垒也在湖水的冲击范围之内——但这对淮东军能算多大的损失?
淮东军每月运入衢州的物资高达三十万石,是奢家投入上饶防线的三倍之巨。
比起构筑横山防线,为越过官溪岭,淮东军在凤林埠、官溪岭及前垒投入的资源更多,可能是浙闽军投在横山防线的三四倍之多。
淮东军的前阵壕垒垮掉,只要人马没有大的损失,还能再造一条、两条前阵壕垒;要是夹河防塞给淮东军利用水攻冲毁,即便淮东兵马不趁势进逼横山、上饶,浙闽军还有能力再在横山的正面修筑一条防线出来吗?
在上饶,淮东军能承受得这样的消耗,浙闽军虽说消耗仅有淮东军的三分之一,却已经给逼到岌岌可危、即将崩溃的边缘。
淮东军实际延续了早年袭扰闽东沿海的策略,利用高强度的军事对峙,来消耗这边的军事潜力,达到消弱、拖垮的目的。
而且淮东的动作也远不止于此,使荆湖、池州出兵拖延他们在江州的兵马之际,在赣南、赣东以及赣西等腹地越演越烈的民乱、匪祸,无一不是淮东在背后推动。
当年李卓就叫浙闽军吃尽了苦头,但勉强还能打个平分秋色,林缚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段,才真正的叫人从尾脊骨到头盖顶都能感受到深深的寒意。
想到这里,奢飞熊转身对邓禹、王徽说道:“从即日起,从上饶运来的物资削减两成留作储备!”
王徽骇然失色,说道:“再减,军卒日食粮将不满斤,怕会有伤士气!”
不是怕有伤士气,而是军食日益扣减,下层军卒已经滋生许多不满了——当世油水甚少,成年丁壮日食两斤粮勉强能饱,如今每日只供应半数,又如何能叫军卒满意?
军卒尚且能日食一斤粮,为协防、城池、战械工造而强征来的近三万民夫,更是只能得到不足军卒六成的供应。这些民夫食不裹腹,每天还要承担极沉重的劳役,王徽几乎能从这些民夫的眼里看到赤/裸裸的愤怒跟怨恨。
淮东军强攻在际,而他们还要再削减军食,这仗还怎么打?
邓禹他能知道奢飞熊的苦心。
一旦淮东军再在杉溪上游筑坝造湖,他们又无法从夹河防塞打出去,只能忍痛割弃横山防线。真到那一步,他们即使能顺利的撤到上饶城去,上饶跟外围的联络也必然会给淮东军切断,很难再多外界获得补给,届时他们就只能利用上饶城里的储备,支撑到战事结束。
只是邓禹怀疑他们还来不来得及,他们在横山防线投入太多、陷入太深了,而且横山这边放弃掉,为避免给淮东军分割包围,常山那边的兵马也要撤出来——这时放弃横山防线,对士气挫伤之重难以想象,很可有能崩溃之忧!
雨稀稀落落的下着,奢飞熊以不容质疑的语气做出决定,王徽虽说感到很深的不安,但也只能如此。
都说春雨贵如油,只是江西各地民乱纷起,即使能撑到冬小麦收割之外,能征上来的粮草也会有限。
浙闽军已经无法凭借自身的战力,将淮东从浙西发动的战事击退,只能寄希望北燕骑兵能早一日南下,到那时,淮东要想保江淮防线,在上饶外围必然要转攻为守,以便能抽出更多的兵力北上。
雨势不大,但断断续续的下个不停,还有其他军务要处置,奢飞熊也不能一直守住河畔,便准备率扈骑返回夹河东垒。将进防塞之时,后头有一个少年将领打马过来,手里捏着一枚竹节,喊道:“父帅!密间终于传回消息来,信就藏在这竹节里,孩儿用鱼网兜住,差点错过去……”
这个少年是奢飞熊的次子奢焦,时年才十六岁,已随奢飞熊从军征战有两年之久,他将手里竹节递过来。
浙闽军彻底放弃浙地之时,还是派了些人手潜伏下来。这些人有暴露后给淮东军清理掉的,也有人扮作民夫给淮东军征入营伍充为劳役,但淮东军对衢州外围的控制日益严密,这些密间想将消息递过来,就日益困难。
不过淮东军封锁再严密,也叫密间有机会接近杉溪河,将密信藏在竹枝里,沿河水流下来……
奢飞熊没有借密信,问道:“有什么消息?”
奢焦一怔,他守在河畔捞到藏有密信的竹节,还没有来得及拆看,只是好不容易跟藏在淮东军里的密间联络上,难免兴奋,还不知道密间所传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奢焦拿小刀割开竹枝一头的封蜡,抽出卷成细卷的密信,看过之后,脸色大变。
奢焦脸色露在邓禹的眼里,他拿过密信,也骇然说道:“恰如少帅所料,午前杉溪河水浑浊,确是淮东军在上游投石封河……”
王徽站在那里只晓得背脊发寒,他刚才还信心满满的以为淮东军不可能大费周章的去筑坝封河——没想到这么快就叫他看到更残酷的一面!
奢飞熊完全没有料敌于先的欣喜,只是一脸的苦涩,吐了一口痰,欲将心里的苦涩吐去,痰里夹有血丝,但很快给雨水冲没。
事情是很显然的,淮东这些年来造堤筑坝的匠术最为成熟,三百里的淮东捍海大堤也只用两年时间造成。此时淮东在官溪岭大营集结了近五万辎兵、民夫,在杉溪上游筑坝截流造湖,只要准备充足,甚至都不要半个月的时间。
林缚怎么可能不利用占据溪河上游的优势造湖水攻?
这时候就放弃夹河防塞,全线往横山、上饶撤退吗?
奢飞熊这时候突然恨起自己不够果断,在淮东有意打通官溪岭通道之时,就不会在横山南面投入那么多的修筑防线。
差不多将上饶积存的近一半物资都消耗在横山防线上,这时候放弃,如何心甘啊?
奢飞熊按住腰间的佩刀,腕骨之间青筋暴露,恨不得将乌木刀把捏成碎片。
“夹河防塞前河谷开阔,即使淮东军在上游截河造湖,待他们放水下来,水势给上游的河谷消弱,未必真能对夹河防塞有多大的冲击!”邓禹说道。
邓禹曾任过司农,对工造之事也甚是熟悉。
夹河防塞虽说是临河而筑,但想要蓄足将夹河防塞直接冲塌的水势,绝不会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在梅雨季来临之前,即使淮东军在上游筑成大坝,也蓄不到多少水。
“眼下最紧要的是封锁消息,不能使军心动摇?”王徽说道。
“怎么封锁?”奢飞熊苦涩问道。
淮东军在上游筑坝,杉溪很快就会断流。杉溪都断流了,还如何对中下层将卒封锁消息?
至于淮东军在上游所蓄之水势到底会不会直接对夹河防塞造成毁灭性的威胁,哪怕仅有三五成的可能性,奢飞熊也没有底气去赌!
事实上,只要杉溪一断流,上游的悬湖就会像一柄利剑悬成诸人头顶之上,至于这柄利剑不会掉下来,置在利剑之下的将卒又如何能够心安?又如何去全力抵抗淮东军从前阵壕垒发起的猛攻?
邓禹、王徽盯着奢飞熊,等他做最后的决定。
也不晓得何时,河畔又有军士疾步跑来禀告:“雨下三刻时,河水未涨半分,反而落下一寸!”
水位不涨反降,意味着上游的坝口已经合龙,上游封河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军中传开。
是打出去,还是撤往横山,必须要立即拿定主意,要是拖到淮东军在上游蓄足水势,那时做什么决定都晚了——奢飞熊看着雨势渐停下来,只剩雨沫在飘,将蓑衣解去,说道:“速令河道里的所有船只撤入信江,此外,立即派人去将施和金等人喊来商议军务!”
杉溪河就将断流,不想河道里的船只搁浅困在河泥里,只能先往北面的河汊口撤去,接下来,夹河防塞与北面横山城的联络,只能依赖于陆路了。
刚入东门,南城的警鼓就“隆隆”的擂响,奢飞熊心情烦躁得要跺脚。他早应能想明白他们这时就是想放弃夹河防塞,撤往上饶去,淮东军也不会叫他们从容撤走,当下只能与脸色崩坏的邓禹、王徽往南城墙赶去,去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趁着雨势收住,淮东军大股兵马正从壕垒之后徐徐而出,往城墙压来,这是要正式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