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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武忠侯的新政,从少府开始,其下诸丞署几无幸免。
负责苑囿的钩盾令已被狠狠砍了一刀,原本执掌的三百里苑囿被划分成三县,要安置骊山刑徒及其家眷,以及未来将留在关中的部分北伐军将士。
乐府也不得不停罢美妙的郑卫之音,武忠侯似乎对他们准备的浩大舞曲毫无兴趣,却要求乐官们去创作不识字黔首也能听得懂的《下里》《巴人》之乐,主题无不是歌颂新政……
接下来,就轮到太官令、汤官令了,他们在后世有一个耳熟能详的称呼:
“御膳房!”
御膳房总管,太官令伊众是天下名厨,他本是赵人,后来被吕不韦带入关中,据说吕不韦令门客作《吕氏春秋》,其中的本味篇,便是伊众参与的,天下各地的美食珍馐,他都吃过,做过。
后来,伊众又负责操持秦王政的三餐。
这位秦王在赵地长大,不喜太过咸重的秦国菜,以及颇受华阳太后推崇的楚国菜,更喜赵地口味,十分满意伊众的手艺,便任他做了太官令。
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食用珍禽野兽及献四时果品,又有汤官令主供饼饵果实、酒酿之事。手下除了一众庖厨、雍人、笾人、酒正、醢人等有专长的厨子外,还各有官奴婢三千人,负责买菜、剥洗、宰杀等事。
之后三十多年,伊众就专心在宫廷里炮制菜肴,对外面的事不甚关切,始皇帝晚年肠胃不好,仅食一粥,多由伊众亲自烹制,始皇帝去世时他也伤心了好一阵。
“老朽再也不能为陛下烹粥了……”
但他是个敬业的人,很快就擦去眼泪,继续为新的皇帝服务了。
胡亥年轻贪口,从小锦衣玉食,不但要求必取奇珍异兽,还要求每顿菜肴都得足九十九道,伊众那阵子忙碌不已,太官令的花销也在悄然上升。
等到胡亥身死,一群操持南方口音的人冲入咸阳,掌管朝堂后,事情却完全反了过来。
武忠侯虽然号称简朴,但在伊众看来,实是个挑剔而多疑的人。
他不喜欢宫中华而不实的菜式,也不放心让旧部吃御厨们的菜——这些庖厨世代为秦皇室效命,万一谁偷偷下药,将新九卿一股脑放倒怎么办?
于是这南方来的田舍儿,做了一件混账事。
他竟让自家从南郡带来的军厨女婢,在官署中开设了“食堂”,杂南北菜肴,以供百官就食,不论是武忠侯本人,还是两千石的大吏们,每顿只提供三菜一汤,荤少素多。
伊众他们则被“请”出了厨房,终日能听到厚重的铁釜爆炒声阵阵,油腻的味道散播而出,据说这是武忠侯最喜欢的口味,但也有人说,是跟蛮夷越人学的,真让人痛心疾首。
如此一来,数量庞大的御厨们,一下子就失业了!
吝啬的武忠侯,自然是不会养闲人的,一道命令立刻送到太官令手里:
“太官令、汤官令两署,各发庖厨百人,奴婢千人至西河,协助内史东部都尉主持赈济事宜,开设粥棚饼铺……”
听完少府张苍之令后,伊众气得浑身发抖,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羞辱。
“这是欲让秦始皇帝的御厨们,去为一群黔首煮粥?”
在伊众看来,这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
张苍却不为所动,说道:“王者食所以有乐何?食天下之太平富积之饶也。”
“但如若天下饥荒,饿殍满路,帝王就应当有撤馔之举,以显示与天下同心、体谅民情。”
所以每逢天下遇到灾害战乱,帝王往往会降食以显卑敬。
只是始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胡亥更一次都无。
张苍叹了口气:“倘若明君在位,定会这样做,武忠侯,只不过是在代行天子本该做的事罢了!”
伊众仍不愿屈从,固执地说道:“小厨去做即可,岂能让宫中大厨屈尊?”
张苍却不以为然:“小厨之道,饱一人。故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浇)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然只为讨好桓公一人,故小也。”
“大厨之道,饱天下。故伊尹以烹鼎鹄羹入谏成汤,为宰,教民五味调和,创中华割烹之术,开后世饮食之河,治国如烹小鲜,后世称圣贤,故为大也。”
“大官令,你以为皇帝煮粥为荣,却以为天下饥肠辘辘的百姓烹食为耻。以为自己是天下闻名的大厨,在我看来,不过是小道耳!”
说罢张苍不容分说,手朝外一比:
“若不肯做此事,那便请离开罢!”
伊众说不过张苍,却又脾气大,遂当场摘掉了自己冠带印绶,扔在地上,一怒出宫。
张苍捡起那印绶,弹去上面的灰尘,嘟囔道:“我少府,又为国家省了千石的粮食……”
言罢抬眼,扫视剩下的人,胖脸上露出了笑:
“还有谁?”
……
汤官令就没伊众的骨气了,战战兢兢地应下了武忠侯的命令。
他们两署过去常随秦始皇帝出巡,负责沿途膳食,随时都做好了离开咸阳的准备,不过数日,便准备妥当,在军队护送下,两三千人与咸阳仓中发出的最后一批陈谷一同出发,很快便抵达重泉城。
重泉如今几乎变成了一个难民营,失去家园的西河人居住在北伐军故垒里,他们的田舍被六国烧掠一空,流离失所,在来年开春前,只能靠官府赈济过活。
上万青壮组成一支“西河军”,日夜训练,期待着对六国的报复,但老弱妇孺就只能在重泉等县居住,人数达数万之众……
太官令只有那些最优秀的庖厨才有资格为皇帝和嫔妃做菜,其余人则都做些打下手的活,甚至要给宫中奴婢制作简陋的饭食。
所以做民间陋食,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很快就熟练起来。
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庖厨望着外头不断探头往里看的难民孩童,摇了摇头,往黄橙橙的粟米里,又加进绿油油的葵,再多一点彘的膏油,撒一把盐,想了想又撒一把,加水时,则少了两升……
半个时辰后,釜中粥已熟,在军队维持下,西河难民规矩地拿着木碗来领每日饭食,看到粥比往日更厚,还有点油花,不禁大喜。
狼吞虎咽吃了一些,更瞧见今日供应食物的人眼生,问了问小吏后,竟被告知,都是皇宫里的庖厨,当场就愣住了,连放进口中的粥都来不及咽!
“皇帝的御厨,来为吾等煮粥?”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河难民营尽皆沸腾。
尽管平日里,老百姓们在田间地头干活之余,开玩笑时都喜欢想象皇帝陛下吃的是啥,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粳米饭,一顿几只鸡,几个蛋?御厨的菜肴,是不是龙肝凤脑?
但真的有朝一日,真的吃上御厨做的饭食,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低贱如吾等,竟也有资格吃御厨做的粥食?”
一时间,西河难民们觉得,这碗中的粥,真的更加美味起来。
当然,也有难伺候的人嘟囔说:“我吃着这粥与平日并无两样,原来皇帝庖厨手艺也就这样。”
等将这碗御厨们做的粥一粒不剩舔干净后,西河人也少不了发问:
“宫中御厨,是新皇帝派来的么?”
北伐军的官吏立刻纠正这群愚昧的民众:“关皇帝甚事?国中尚未立帝,此皆摄政武忠侯之仁政也!”
很显然,这次指派御厨宫人来西河赈灾,政治姿态远大于实际效用。
说着,新一批冬衣也运来了,每户一件,出门轮着穿。
官吏一边发一边告诉大伙:“此乃宫中少府织室、御府所织也,武忠侯令宫中尽罢丝锦之物,而专织毛、麻之衣,以补西河人冬衣之不足!”
不止是庖厨、织室,太医令的官员也被发动,来西河为伤病诊治,以防疫病滋生,因为医药紧缺,伤病却多,真正能救活多少人,连陈无咎心里也没谱,但在这不妨碍西河人对武忠侯,更加感恩戴德。
吃着御厨煮的粥,穿着宫中如神仙般织女们织的衣,还有御医们来望闻问切,预防恶疾。
虽然外头秋风萧瑟,但西河难民只感觉,自己从身体到肠胃,都暖洋洋的……
他们有了更多的安全感,也更加确信,这苦难的一年,终究会挺过去!
秦王室待民,一向冰冷,像秦昭王那样,百姓设祠杀牲,祈祷他生病痊愈,却严厉惩处的例子,只是正常操作。
一百年了,秦地人,从没遇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统治者,一时间,西河人有些受宠若惊……
“摄政比皇帝更体恤吾等啊。”
一曲西河人真心实意的“风”,也在难民营里传唱。
八月中,它已经传到了渭南,传到了灞上……
“饶衍之邑,西河之岸;龙门之鱼,商颜之羝。”
“群盗入寇,武侯逐之;腹中乏饿,武侯食之;无褐卒岁,武侯衣之;我有疾患,武侯诊之;君为父母,吾为赤子!”
“夫人,听啊,是关中人在传颂君侯之德!”
在灞桥的亭舍旁,鸢听了半响,转头开心地对马车上的叶氏母子汇报。
“他呀,才半年,就多出了这么多‘赤子’,但为人父母,岂是那么容易的?对子女好是应该,如若不好,却要受天下之怨,有了这一次,往后也得一直好下去,子女们,可是很容易忘却恩义的……”
自回归江陵后,一直尽量让自己“隐身”的叶子衿摇了摇头,但最终还是露出了笑:
“但他这一鼎小鲜,的确烹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