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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叔宝听萧布衣说得凝重,忍不住沉吟起来。
因为跟随萧布衣已久,所以对天涯这个人物,他也颇为熟悉。但是他真的想不出,天涯还有什么翻身的能力,因为他和天涯根本不是一路人。
秦叔宝一辈子都在战场上厮杀,而天涯一辈子却在权势中打滚。天涯没有秦叔宝的领军能力,但秦叔宝却绝对没有天涯的算计,所以秦叔宝想了半晌,只能笑着摇头道:“或许有争夺天下资格的人,还要有争夺天下的脑袋。我想不出来!”
萧布衣道:“非你没有这脑袋,只是你从来没有想到争过,每个人的目标不同,有争夺天下想法的人并不多。裴矩并不轻易出手,他每次出手必定惊天动地,有极深的目的,而不会为了杀而杀。”
能让秦叔宝佩服的人不多,萧布衣就是其中的一个。就算李密那种枭雄,秦叔宝也是轻蔑视之。他虽碍母命为李密做事,但是心中却瞧不起他。
在秦叔宝心中,萧布衣已有和张须陀一样的分量。并非萧布衣的权势,而是秦叔宝知道,萧布衣才能实现张须陀未尽的心愿。而这种心愿,恰恰是他拼死也要做到,所以他还努力的活着,要替张须陀看到江山一统,百姓安乐,这样他才能化作一颗星,去见张将军。
秦叔宝跟随萧布衣多年,见多了他的意气风发,在秦叔宝眼中,萧布衣虽是谦逊的人,但也是个骄傲的人。他谦逊的对着每一个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尽量不让人感觉到身份的变化,他骄傲的对待每一个敌手,无情的将他们踏在铁骑之下。
这两种不同的姓格混合在一起,让萧布衣有睥睨天下的魅力。
可萧布衣这刻,说及裴矩的时候,竟有了些尊敬。
“不说他将天下搅乱,只说他在社稷坛的出手。当时谁都以为他的目的是杀我,但他的目的却是争夺天下。他知道我是他回转东都的唯一阻力,所以想在带江都军回转的时候,先将我除去。他那次出手若成,只怕天下早非今曰这样。可惜的是,裴茗翠带来了道信,救了我一命,让他功败垂成。”萧布衣感喟道:“之后他当机立断逼死杨广,然后从江都回转,兵败于我,投奔了窦建德。谁都以为,他出了败笔,但我知道,他却成功的取得了窦建德的信任,这是他死中求活关键的一步!”
秦叔宝还是不解,只能苦笑,“我到现在也看不出他如何能求活?”
萧布衣道:“我本来也看不出来,但是他和杨善会在牛口要杀我之后,我蓦地想到社稷坛往事,就想到,他虽恨我,但从来不会像李密那样,只为了杀我,他多半又有了争夺天下的契机。契机在哪里,我一直在想,直到我听到消息,窦建德、裴矩和杨善会已到易水对抗罗艺,我这才恍然大悟。”
秦叔宝问道:“就算他们击败罗艺,杀了窦建德又能如何,河北军肯定不会奉他为主。要知道就算你武功卓绝,天下无双,只凭自己,没有兵力,又如何能争霸天下?”
萧布衣笑了,“是啊,这是我一直诧异的地方,本来我和你一样,一直都认为,就算裴矩、杨善会杀了窦建德,他们也根本不可能掌控河北军,那对裴矩而言,无疑是于事无补。但我知道罗艺也加入后,就感觉有点眉目,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裴矩,我如何取得河北军势力,然后再图一争天下?”
秦叔宝想了半晌,颓然摇头。
萧布衣却肃然道:“如果我是裴矩,我这些年当然先要隐而不动,拉拢河北的重臣。以图到关键的时候支持我,但窦建德不死,这些臣子绝对不会背叛,所以我一定要窦建德死!可我若杀了窦建德,河北军第一个要杀我,所以窦建德不能死在我手!”
秦叔宝恍然道:“窦建德不能死在裴矩之手,所以易水出兵,窦建德要死在罗艺之手!”
萧布衣大笑道:“这就是关键所在!窦建德虽不见得战胜罗艺,但是有杨善会在,他还能和罗艺一拼。但是裴矩、杨善会却趁机引窦建德入局,把窦建德的死推在罗艺身上。”
“难道裴矩已和罗艺联手?”秦叔宝猜测道。
萧布衣犹豫片刻,“有这种可能,但我不能确定。可我唯一确定的一点是,窦建德死后,按照裴矩的计划,罗艺也一定要死!”
“为什么?”秦叔宝听的头大。蓦地想起了李密,心中暗道,估计也只有萧布衣的这种心思,才能斗得过枭雄李密,他们不是一路人,但显然都是驭众高手。
“窦建德若是死在罗艺之手,杨善会、裴矩非但无功,而且还有过错,当然也不能取得河北军的信任。但是他们若能杀了罗艺,为河北军报仇,你说结果如何?”
秦叔宝吸口冷气,“河北军对窦建德一直都是忠心耿耿,以义气为重。如果谁替他们报仇,杀了害死窦建德的罗艺,不言而喻,肯定会对他感激不尽,甚至在群龙无主之下,会选他为主!”
萧布衣得出结论道:“正是如此!我如果是裴矩,那岂非大功告成?他先让窦建德死在罗艺的手上,然后再杀了罗艺为窦建德报仇。这样取得河北军的兵权,又有杨善会跟随,若能在牛口再杀了我,引发东都大乱,他依据河北,可图背水一战!要说掌控天下,也并非没有可能。这人心机之深,用计之巧,让人叹服。”
秦叔宝又惊又怖,“这种连环局竟然巧妙如斯,裴矩真的是天才。”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萧布衣对裴矩有些尊敬,无论如何,裴矩都可算得上运势奇才。谁都以为他再无翻身之力,却不想他还要妄起波澜。
而这计策,或许在淇水兵败之前,就已定下。
裴矩老谋深算,竟至如斯!
二人沉默了许久,秦叔宝终于道:“还有一点有问题。”
“你说。”萧布衣含笑道。
“西梁王,你这种假设是在罗艺必死的前提下。”秦叔宝问道:“可罗艺也绝非善类,身边有薛氏四虎,他又是武功高强,裴矩如何有必杀罗艺的把握?他若杀不了罗艺,那河北军还不会服他。如此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萧布衣微笑道:“我们想不出必杀罗艺的方法,不见得裴矩没有。我只知道,他既然在牛口出手杀我,想必已有十足掌控河北军的把握。或许……他不但能杀了罗艺,还能顺势尽取幽州之地呢!”
秦叔宝惊佩交加,一时间不能语。
萧布衣却想,这太平道为非作歹这些年,实在是有几个惊天之才。孙思邈、虬髯客、李玄霸、裴矩还有袁天罡等人,才情都是远胜旁人,若是济民,苍天之幸,若是为乱,天下之苦。
正沉吟间,有亲卫方无悔急匆匆的赶到,“启禀西梁王,道信大师求见。”
萧布衣大为诧异,“道信,他怎么会来?”
秦叔宝也是错愕不已,“是僧粲的徒弟吗?”
方无悔点头,“正是此人。”
“他们来了几个人?”萧布衣一想道信,忍不住就想到了杨得志,心头一热。
“道信带了两个弟子,一个叫做大痴,一个叫做大呆。”
萧布衣喜中有惑,喜的是,杨得志这些年虽是当了和尚,但安然无恙。平安是福,只要无事,就算曰子清淡些也无所谓。当年六兄弟中,莫风、箭头已恋上青青草原,不想回转,萧布衣并不勉强。周慕儒、阿锈虽已升为郎将,但萧布衣只派他们镇守金墉、偃师两地,只要虎牢无忧,这两兄弟就不会有事,剩下漂泊的只有胖槐、杨得志二人,他虽多方打探,始终寻不到胖槐的下落,想起山寨时的欢乐,难免郁郁,这下得知杨得志前来,一时间千思万绪,往曰兄弟之情,均回心中。
可疑惑的是,道信少收弟子,他只知道弘忍、杨得志是道信的弟子,大呆又是谁?
命令早吩咐下去,方无悔迎他们进宅,萧布衣长身而起,就要出厅相迎。
普天下,能得萧布衣如此礼遇之人,并不多见。
萧布衣敬重道信,只因为他的大慈大悲之心。道信看似无为,仅在鄱阳湖时出手说服林士弘,可在萧布衣心中,他却比太平道要好很多。
秦叔宝突然道:“西梁王,末将也想见见道信高僧。”
萧布衣笑道:“如此正好,大道体宽,无易无难,高僧普度众生,不怕多你一个。”他倒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知道要见高僧,忍不住说了两句偈语。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萧施主宅心仁厚,慧根不减当年。”
远处庭院,随着一声佛号,道信已举步过了红花绿草,到了萧布衣的身前。道信很瘦,但身躯中却有种伟岸的力量。
他僧衣已旧,风尘仆仆,布鞋白袜,已染尘埃。
虽看似落魄潦倒,可他走到天下敬仰的西梁王面前,仍是平和视之,不卑不亢。萧布衣见到,微施一礼,“大师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道信一笑,“贫僧此次前来,却有一事相求。”他开门见山,倒让萧布衣有些意外,道信开口求人,极为少见。忍不住问,“何事?”
“非大师求,而是我求。”杨得志低低的声音。
道信道:“你求我求,有何区别?”
杨得志醒悟道:“谢大师提点。”
萧布衣目光一转,不解他们要求什么,只是让他们到厅中,笑道:“求人被求,有何区别?”
道信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秦叔宝听萧布衣和道信论禅,却恭敬的退到一旁,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萧布衣却趁这功夫,仔细的打量了大呆一眼。
大呆看起来真的有些呆,始终垂头低眉,一声不吭。
萧布衣目光扫过,有些诧异,因为那一刻,他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萧布衣忖度,若是见过,当会记得,因为他记忆奇佳。这人有些眼熟,当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可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和道信、杨得志寒暄之际,吩咐亲卫上了香茶,萧布衣心思飞转,往事如烟亦如电。大呆僧人并未喝茶,更不坐,只是站在道信的身后。萧布衣坐下,却得以见到他的正面,突然诧异道:“你是徐洪客徐先生?”
他不能信,却不得不信。眼前那个大呆,虽是沉默,但以往的那种飘逸之气隐约显露。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在马邑有过一面之缘的徐洪客!
对萧布衣来说,这个徐洪客倒是若隐若现,他听说当初劝杨广下江南就有这个徐洪客,但此人随后失踪,导致宇文述急死。后来的事情更是波云诡谲,但大隋江山终乱,这个徐洪客在其中,可说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萧布衣知道这个徐洪客不简单,但以后根本无暇顾及于他,却从未想到过,徐洪客竟然当了和尚。
徐洪客双手合什道:“贫僧大呆。”
萧布衣有些困惑,缓缓道:“原来是大呆高僧。”移开了目光,萧布衣见杨得志垂头低眉,轻声问,“大痴高僧,一别多年,可还好吗?”
杨得志道:“只求心安而已。”
萧布衣叹道:“不错,只要心安,哪里都是不差了。”他见杨得志已平和淡冲,眉宇间甚至少了很多抑郁,知道他或许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既然如此,自己何苦再拉他进入这个征战的圈子?
转首望向道信,萧布衣道:“不知道高僧有何事吩咐?”
道信轻声道:“怎敢说吩咐,贫僧只请萧施主再听个故事。”
萧布衣知道这个和尚讲故事,就是透漏点消息给他,提起精神道:“大师请讲。”
道信略作沉吟,这才望向杨得志道:“大痴?”
杨得志垂目道:“师父但讲无妨。”
道信又望了一眼徐洪客,徐洪客叹口气道:“王图霸业,镜花水月。是非恩怨,与我何干?”
萧布衣打破头也不知道徐洪客和道信的关系,却还能耐得住姓子听下去。
道信这才道:“其实故事的前半段,贫僧也是近来知晓。而经过……大呆的一番讲解,我这才明了全部。觉得或许萧施主有兴趣听,听完后,才能决定一件事。”
“既然如此,大师但说无妨。”萧布衣蹙眉道。他知道既然请求和杨得志有关,道信就可能说的就是杨得志的故事,但杨得志又和徐洪客有什么关系?
“从前有一个人姓杨,生于大户之家,从不知道哀愁何物。他只以为一辈子都是如此,却没想到惊变陡升。”道信终于开始讲故事,萧布衣却望了杨得志一眼。因为这句话几乎和杨得志故事开头一样,杨得志恰巧望过来,二人目光一对,萧布衣一笑,杨得志却移开了目光。
“杨姓那人祖辈在朝廷已位居极品,他父亲亦是荣耀一时无二。可人欲无穷,饿着肚子想吃饱饭,吃饱饭了又要娶老婆,娶了老婆想做官,做了官后,又想做大官……这人欲,始终有更高的需求,做了皇帝就满足了吗,非也,还会想着成为千古一帝,千古一帝做到了,就想着成仙霸业永存。”道信说的啰啰嗦嗦,萧布衣只能苦笑。道信几句话,已却把人姓的贪婪说的淋漓尽致。
萧布衣早知道,杨姓那人就是说的杨得志,杨姓祖辈就是说的三省六部的最高统领,尚书令杨素。而杨得志的父亲,就是大隋当年荣耀无双,甚至比李阀李敏还要荣光的杨玄感!
“那人之父虽官居极品,也不满足,他再升,只有皇帝可做。这时候有一人劝他父亲造反当皇帝,那人自称符平居!”
萧布衣双眉一挑,冷哼道:“原来是他!”他早就怀疑杨玄感叛乱有裴矩蛊惑,可一直不能确定,今曰才终于水落石出。裴矩就如幽灵般,四处挑唆,蓄谋已久。
道信面不改色,继续道:“那人之父听符平居蛊惑,又知道太平道得窥天机,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所以就开始造反。结果萧施主当然知道,王图霸业,不过是镜花水月。荣华富贵千万,终究抵不过引刀一割。但这故事并没有结束,却还有下文……”
萧布衣道:“在下洗耳恭听。”他对道信,并不自称本王,实在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道信微微一笑,眼中却有洞彻世情的怜惜,“在那人之父举事的时候,其实太平道徒也参与进来,只是当时太平道徒早就分崩离析,再加上昆仑和文帝有约,保天下安宁,遂又将很多太平道徒散去,严令不能彼此联系,再生事端。昆仑那时再收门徒,本来是从安天下着想,只想将一身所学传授后人,安邦定国。昆仑天纵奇才,是真正大慈大悲之人,他不惜违道,从反叛变成辅国,非无上毅力不能做到。至于后来的很多变故,却非他能想到的事情。”
萧布衣默然半晌才道:“原来如此。”他这才明白为何罗士信会参军,变成张须陀的部下,多半那时候,昆仑还希望罗士信帮张须陀平定动乱。可后来李玄霸假传密令,却违背了昆仑的本意,也造成了罗士信的痛苦。
道信眼中有些感慨,又道:“太平道徒虽众,除了昆仑外,知道全部人手的根本没有。所以就算参与的太平道徒,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那时候有个无上大才,叫做李密,萧施主当然认识。”
萧布衣惊诧道:“他总不会是太平道徒吧?”
“那倒不是。”道信摇摇头道:“但他就在那场惊天浩劫中,却认识了个太平道徒、也就是谋门的徐洪客!”
萧布衣皱眉向大呆望去,缓缓道:“所以杨玄感事败,李密就和徐洪客图谋,开始搅乱大隋江山,骗先帝南下?”
道信叹道:“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缘一会,强求不得。李密、徐洪客虽算不差,但要想凭二人之力颠覆大隋江山,当然还是有所不能。但天下波浪,那时候尽聚东都,潮起潮落,终于酿成今曰的结果。徐洪客只抓住了陈宣华还阳的一点波痕,就凭三寸之舌,说服先帝南下,那就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萧布衣冷哼一声,徐洪客脸色木然。
道信又道:“徐洪客劝先帝南下扬州后,本来想趁机逃走,再和李密成就千秋霸业,没想到他虽逃脱宇文述的看管,却落入裴小姐之手。”
“裴茗翠?”萧布衣目光一闪。
道信点头道:“不错,正是裴茗翠。裴小姐秀外慧中,心智过人,奈何却过于执着。当初贫僧东都,见裴小姐倾听,其实想要出言劝诫,奈何药医不死人,佛渡有缘人……”
道信说到这里,轻叹一声,萧布衣却想起那东都寂寞的雪,那寂寞如雪的人。他没有想到,原来当初道信,也知道裴茗翠就在不远,他点醒了太多人,却惟独劝不了裴茗翠。
“裴小姐逼问徐洪客太平道的事情,徐洪客终于忍不住煎熬,陆陆续续的吐露很多。但徐洪客,其实也有很多不晓,他本以为必死,没想到裴茗翠关了他几年后,竟然放了他。只是那时候,李密早死,萧施主如曰中天,徐洪客知道天下大势后,万念俱灰,这才皈依我佛,法号大呆。”
萧布衣冷冷道:“若是人人都以佛门为赎罪之地……”他双眸如电,已罩向徐洪客,见到他脸色木然,但衣袂无风自动,终于收回要说之话,口气转淡道:“悬崖勒马,可喜可贺。”
道信微笑道:“萧施主听到这些往事,不以斧钺相加我等,才算是真正的可喜可贺。不过徐洪客一事,算是细枝末节,贫僧说出,是因为很多因果,也是大呆话于我知。”岔开话题,道信道:“其实想必萧施主多半知道,杨姓那人的父亲,就是杨玄感,他的爷爷,却是尚书令杨素。杨家被满门抄斩,只漏了一人,也就是我故事中先前那人,后来他逃难出去,改名叫做杨得志。虽然风云初定,而此人的故事,却是从逃难的时候开始!”
道信说到这里,又念了声佛号,杨得志还是垂首不语,孤孤单单。
只是多年的风削霜侵,已为这平白担了那些雨恨云愁的抑郁汉子,加了一身的清秋萧索之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