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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垂着厚厚的车帘,但在这样子的天气里,还是显得很冷。
荷衣找了一个波斯小伙子替他们赶车,这样她可以陪着慕容无风待在马车里。
这一路行程不短,地形崎岖,马车颠簸得很厉害。
她总算是从波斯人那里买来了一个很大绣得很精致的软垫垫在皮褥之上,扶着慕容无风坐了上去。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小的取暖用的火盆。
有了这个火盆,整个车子总算不是太冷。却也绝对谈不上暖和。
两人只好将身子裹在毛毯里,紧紧地靠在一起。
马车随着车队在黑夜中缓缓地前行。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见踢踏的马蹄声。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马车忽然飞驰了起来,片刻间又忽然变缓,四面传来杂乱的吆喝声、驼铃声、女人惊惶的叫声。
车厢外一个波斯人大吼一声道:“响马来啦!女人、小孩全进马车,男人统统出来!”
荷衣立即将剑拾到手中,跳出车外。
响马在前方一字排开。
波斯人这一趟带着重货,探马来报是十几车珠宝。车队从哈熊客栈刚一出发,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响马一共有三路,分属不同的头领,但趁天明之前偷袭却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荷衣赶到刀客的马队时,波斯人托木尔正骑着一头和他一样骠悍的黑马,检视着自己的防卫。
托木尔是头人托喀桑的儿子,走这一线生意已有十次之多。关外的各路响马都和他厮熟,远远地都叫他“小托”。
“小托,这一回又是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上次的那五箱宝石多谢了!”
这是西路的响马头子“鬼头刀”龙海常用的招呼。
“真对不住,小托,您又遇上咱们啦。实在是不好意思来抢你们,一百多号人要吃饭哪。我们要得不多,您看着办罢,给一半的货我们就放行。还有,咱们不代表本国文明,回去可不能说咱们不是礼仪之邦哟!”东路的刀把子外号“斯文”,讲话特别斯文,行伍出身,手里提着一柄狼牙棒。
北路的响马头子人称“光鲜”,每次打劫,所有的人都是鲜衣怒马,轻袭缓带,打扮得跟过节一样。使用的兵器却是流星锤,飞镖,毒蝎子,各种各样能把人迅速弄死的东西。他们所有的兵刃都淬着不知解药的剧毒。若是不小心伤了自己的人也一样无救。发起话来倒是比较干净利落:“男人通通滚蛋,妇人、珠宝、骆驼和马留下。”
托木尔每次走这一趟,从来只指望能留下一半的货物。剩下的一半原本就没打算留得住。即使如此,他还要为剩下的那一半绞尽脑汁。
不过这一次他花的是大价钱,一流的刀客几乎全被他雇佣了,包括这里最好的剑客,他的老熟人,顾十三。
托木尔身形高大,隆鼻、深目、不到三十,是个英俊的波斯人,汉语讲得很生硬,倒还连惯。
他眼睛是天蓝色的,是让波斯女人一看就着迷的眼睛,他是女人的宠物,从来不缺女人。此时他便用蓝湛湛的眼珠扫视着自己手下的刀客。
然后他就看见里面夹着一个小个子女人,骑着高头大马,穿著一件窄窄的皮衣,腰上居然别着一把剑。那马头一扬,几乎就将她的全身挡住。
托木尔一踢马腹,飞驰过去,用马鞭指着那个女人道:“你!女人!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女人扬过头来,看着他的蓝眼睛,有些吃惊,道:“你不是说,所有的男人都出来么?”
“不错,不过你不是男人。”托木尔不耐烦地道。
“我男人不能出来,他叫我代他出来。”女人道。
“你叫什么名字?”
“楚荷衣。”
这名字很咬口。
“你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出来?”
“他……他病了!”
“呸,装的!临阵脱逃,胆小鬼,还让自己的女人来顶班!这种男人!不要脸!呸!呸!”托木尔气呼呼地骂道。他知道的汉文能骂人的就只有这么多。
荷衣不吭声。
“你!回去!你的男人不能来,你也不要来!”他道。
“我还替一个人。”
“你替谁?”
“顾十三。”
“什么?!”他这才发现顾十三也不在队伍之中。这还了得!
“顾十三?你替得了么?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雇他?”
“顾十三得照顾我的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来顶他的位子。”那女人慢吞吞地道。
“你!你们汉人!疯啦!”托木尔气得哇哇大叫:“来人,给我找顾十三!”
已经来不及了,响马的马铃一错,已杀了过来。
“我回来再找他算账!”托木尔咬牙切齿地道:“你跟着我!别乱跑。”
“嗯。”女人一策马,来到他的身边。
“人家的箭若射过来,你躲在我马后,明白?”他是大男人,大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女人。
“明白。”女人的声音很轻。
一路疾驰而上,冲入阵中,等候他们的是西路的龙海。
托木尔弯刀一挥,一路上便砍掉了好几个响马的胳膊。他不得不承认,打仗的时候,若有一个女人跟在他身侧,他的精力就格外旺盛。
可能运气也会格外好。
他带着头已冲进了响马群中,听见龙海跟他招呼了:“小托,咱们又见面了!上回你的那点东西,也太不够意思了罢?怎么,结婚了?恭喜恭喜,打仗连夫人也带上了?”
上回他们没有讨得多少便宜,只抢了几箱他们为诈人耳目而故意装的劣制珠宝。
“哪里哪里!”这一句谦逊的话,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托木尔回头一瞧,那女人冲着龙海轻轻一笑,忽然一掠三丈,剑光如闪电,匹练般地向龙海刺去。
她根本不要马。在空中飞掠时右足居然在托木尔的头顶上轻轻点了一下!
“乖乖!”龙海倒抽一口凉气,那剑气几乎要将他的骨髓都要冰透,他倒退数丈,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他只好用脚一顶,从腰后顶出他的大刀,大刀在空中一转,他正要伸手接住,却看见自己胳膊一寒,整条右臂飞了出去,飞出去的时候,他的手还握在手柄上!
女人冷笑一声,双足一踢,将他的身子踢出马外,腰一拧,坐在他的马上,淡淡地道:“还有谁想上来?”
人群一阵惊恐,响马们拖起在地上痛得乱滚的龙海,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仅是响马惊呆了,连托木尔和跟在他身后的一群刀客也惊呆了!
这女人的剑变化之快,身手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她跳回自己的马,对托木尔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托木尔疑惑地看着她,道:“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是谁?”
女人道:“我一名剑客,中原人士。”
“了不起的女人!请问,可以嫁给我吗?”托木尔怔怔地看着她,激情澎湃地道。
“我已嫁人了。”猛烈听他这么一说,女人的脸一红,道。
“我不在乎娶再婚的女人!”他突然跳下马,牵着她的马绳,仰着头,看着她道。
女人淡淡一笑,道:“抱歉,我没看上你。”
回到营地,天已亮了。远处一片茫茫的白雪。有人待在马车里,有人搭起了帐篷。
一路上托木尔总是没话找话:“请一定到我的帐篷去喝点奶茶,吃些早点,暖暖胃。今天的事,我要告诉我父亲,让他好好地谢谢你!”
“抱歉,没时间,我要替我相公做早饭。”她微微一笑。
“那就请他一起过来罢!”托木尔慨然地道。
他发现女人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话,眼光掠过人群,停留在较远处的一辆马车旁。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马车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苍白,面容清秀,远远地看着这个女人。目光温暖柔和。女人的目光一与他交接,便再也没有挪开。
“我没空。”女人心不再焉地答了一句,不想理他了,跳下马,快步走到青年身旁,握着他的手,低声地和他说着话。托木尔将那青年仔细打量,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没戏。”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顾十三。
“他是谁?怎么会在我们的车队里?”托木尔问道。
“你问的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女的?”
“男的。”
“我也不知道。你若打听出来了,请一定告诉我。我也很好奇。”
“不用打听了。那男人的样子可怜,这女人不过是同情他罢了。”
“这女人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傻。你说呢?”
“倒也是。”托木尔用波斯话咕噜了一句。
“对了,或许你可以用你们的语言问他。他会说波斯话。”顾十三笑道。
“哦!原来是他!我父亲昨天提到过这个人。”
“哦?”
“会说波斯语的汉人他倒也认识几个,但只这一个人语音优雅高贵。我父亲说,他若闭上眼,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位波斯贵族呢。”
“这至少说明他是个天才。”顾十三道。
“你们中土的奇人实在是很多!”托木尔叹道:“能有机会见到他们,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
车队决定暂时在原地休整两个时辰。方才被那响马的马队一冲,死了好几匹骆驼,货物要取出来重新分配,分装到其它的骆驼上。
为了表示敬意,托木尔派人送来了两个精致的黄铜火炉。
这是波斯工匠所制,上面雕缕着奇异的花纹。炭在炉膛中旺旺地燃烧着,发出蓝色的火焰。
车箱里一下子变得很热。
“你记不记那个山水?他以前曾经给我看过一幅他画的画。”慕容无风忽然道。
“他是画画的?”
“不错。那幅画上画着一个蜗牛。”
“什么样的蜗牛。”荷衣马上挤到了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坐过去,我们说正经的事儿哪。”他将她推了回去。
“一般的蜗牛,最常见的那种。”
“就是一只蜗牛?”
“嗯。他问我他画的是什么。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
“我知道。”荷衣道。
“你知道?”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说说看。”
“他画的是恐惧。”荷衣道。
慕容无风彻底地愣住了。
“我小时候曾经仔细地观察过蜗牛的壳。你绝对不相信世间会有这么匀称这么优美的形状。好像是老天爷按照某种复杂的规则精心设计出来的。”荷衣笑着道:“如果正在这个时候,蜗牛那柔软完全没有什么规则的身子突然缓缓地从壳子里爬出来,保证吓你一跳。你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一个这么规则的壳里会藏着一个一点也不规则的身体。没有形状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恐惧。”
“怎么我觉得你好像是在说我?”慕容无风半笑着道。
“啊,我这就要说到你了。”荷衣看着他,“什么时候你从你的壳子里爬出来?”
车门忽然被敲响了。
打开门,车外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道:“楚姑娘!托木尔公子请姑娘和这位公子一起到他的帐内小坐,喝杯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