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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西军军纪严明,虽然燕凛去岁暴亡之后营中无主多日,可这半年来,营中将士们依旧严整有度,因为这般,楚非晟不过用了半日便将营中现有的八万大军整饬完毕,楚非晟整军的时候,秦莞便带着白樱收拾了中军大帐,林徐贵初来大营之时并不敢直接住在这里,直到燕迟谋反的消息传过来,他这才堂而皇之的住进了中军大帐之中,前后不过两个多月,因此营房之中摆设未变,只需将林徐贵私人之物收检一番,再做清扫便可。
午时之后,楚非晟带着如今的将兵册子进了议事堂。
将所有册子往案上一放,楚非晟禀告道,“林徐贵果然是想要打散咱们原来的编制,他把所有的营部都打乱重新编了一遍,所有的将领都换了地方,如今殿下归来,只需要按照原来的编制重组回去便可,林徐贵收买了许多人,咱们救出去的六品以上威武将军十人,留在营中的,有七人被他收买,六品以下将领,救的有六人,留在营中的有三十四人被关,三人因为用刑过重没了,底下的士兵们,统总之后,有无人因公然和林徐贵叫嚣被林徐贵定为反贼被处以绞刑,另有百人也因为言辞不当被关了起来,如今,被关过的人大都有些伤病,这会儿已经被放出来安置了。”
楚非晟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没了的人被扔出了大营,末将已经着人去寻回来厚葬了。”
林徐贵刚到朔西之时并不敢大肆谋害朔西兵将,后来情势越来越烈,他方才敢动真格的,本来抓了朔西军中的刺头儿是要送去定州受审的,却不想燕迟着虞七等人在半路拦截施救,以至于好些人都逃了出去,最后,林徐贵只好将这些人关在了朔西大营之中,无事之时,便用刑逼供,让这些人写下对燕凛和燕迟的不利言辞,如此好想着以后回了京城诬陷燕迟父子。
燕迟坐在主位之上,眉头微皱,眼底一片寒芒。
朔西军每年伤亡都不小,可这些伤亡,从来都是为了抵御戎敌,可这一次,这些人却都是因为林徐贵而死。
只被割了一个耳朵,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燕迟迅速敛下了情绪,“受伤的好好医治,别的先不急,林徐贵和林燮,都关去水牢。”
微微一顿,燕迟叮嘱道,“不要让他们死了。”
楚非晟颔首,“是,末将也想到了。”
这话说完,白枫却从外面走了进来,“主子,外面的将军们要求见您。”
燕迟适才入营,大部分人都打过照面,可光打个照面是不够的,除了被楚非晟等人救出去的,其他将领自然也亟待拜见燕迟,燕迟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
议事堂之外,三十来个兵将站着,他们之中,品阶最低的从六品,好些人更是刚被放出来的,知道燕迟回来了,哪怕带着一身被林徐贵折磨出来的伤,也要赶着来见燕迟方才能安心。
燕迟让众人入内,这三十多个兵将便陆陆续续的进了议事堂,这些人之中,多是性情激烈的,因为和林徐贵作对,都吃了不少苦头,便是擅隐忍的,心底也早就积攒了无数的愤怒和委屈,此刻众人在这熟悉的议事堂之中再次拜见燕迟,一大半人都红了眼睛,燕迟见众人如此,目光也一时沉凝悲痛起来。
朔西军兵将虽多,可和燕迟最熟悉的,还是这些中等将领,燕迟看着一双双满是泪花的眸子,看着一张张熟悉却带着伤痕的脸,心底也生出钝痛来,他亲自将众人扶起来,语声也微微哑了,“让你们受苦了,这半年你们不容易,看到你们还能站在这里,我很是感激。”
“只要能等到殿下回来,我们就不算受苦!”
“是啊殿下,老王爷被皇帝谋害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殿下,老王爷的仇要如何报?!”
众人眼底酝酿着仇恨,燕迟心中感激更多,“黔州总兵蒋和英已经伏诛,接下来,便是要和天子算账了。”
议事堂之中静默了一瞬,说到和天子作对,这些放在朔西军之中还算品阶不低,可若放在朝廷却十分不起眼的小将领们只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一时不知那是怎样的事,从前朔西军忠于朝廷,燕凛和燕迟亦从无逾越,而如今燕迟被定为谋逆反贼,他们虽是要跟着燕迟,可心底却也有些隐忧。
燕迟见众人眸色如此,便道,“今日归来,见大家仍愿追随,本王心底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情势和从前不同,眼下还是要和你们说清楚,按照本王的意思,从今往后,朔西军不属天子,本王欲以西临城睿王府自立称王,从此统辖朔西,若有余力,南边建州黔州,东边凉州定州蒙州,将来皆有可为,而白狼关仍然是你我之责任,可临安朝廷,却与我们再无关联,如此称王,朝廷必定不容,届时,多半会派兵讨伐,到时候,朔西军或许会腹背受敌,你们是朔西军中的肱骨梁柱,未来还有诸多要你们冲锋陷阵之时,今日本王如此决断,是否还要继续追随,全看你们自己心意,若留下,无高官厚禄,若离开,奉十倍军饷以偿多年劳苦。”
燕迟一字一句,说的并不算快,于是每一个字众人都听的清清楚楚,燕迟的打算,朔西军将来的困境,众人也听得明明白白,燕迟默了一瞬,“从此刻开始,至明日午时之前,上至楚非晟,下至末等兵卒,皆可去留随意,可明日午时之后,若有离营者,视为叛逃!军法处置!”
燕迟严肃的目光看过每一个人,“这些话,稍后会变成檄文下发每一处营帐,底下的兵卒们要考量,你们也要权衡清楚,多年来朔西大营多亏诸位呕心沥血,往后不论去留,本王皆铭记诸位辛劳,感怀在心。”
燕迟这话说的众人眼中泪光闪烁,燕迟片刻之后却扬了扬唇,“好了,受伤的速速就医,别的人也帮着楚将军整整兵马,至少今日,你们都还是本王的将领!下去吧,今日行酒宴,慰劳大家。”
堂中静默半晌,这才有人缓缓行了礼朝外退去,等所有人离开,燕迟也叹了口气。
楚非晟道,“殿下何必如此,即便不说这些,大家也绝对愿意追随殿下。”
燕迟摆了摆手,“如今和从前不同,朔西十万兵将,总有雁江以北的,他们要留在朔西,至少对家人不公,今日这些话,是一定要说的,如何选择,且看他们了。”
默了默,燕迟道,“召方勤回来吧,白狼关暂且交给副将,在回西临之前,我要见他一面。”
楚非晟应了一声,这才转身出去,军中还要整饬,今夜还有酒宴,全军大宴,在从前,是打了胜仗才有的待遇,可对全军将士而言,燕迟的归来,也和打了胜仗相差无几了!
燕迟又在议事堂和虞七、齐先生等人商议了些杂事才回到了中军大帐,一进屋子,便看到秦莞靠在床边的榻上睡着了,燕迟眉头一皱,连忙上前将秦莞抱了起来,他抱着秦莞走向后堂,刚把秦莞放在床榻之上,秦莞却醒了。
她迷迷糊糊看着燕迟,“你怎么回来了?”
燕迟笑,“说完了便回来了,你昨夜一整夜没睡,为何不来床上躺着?”
秦莞摇了摇头,坐起身来,“都安排妥当了?我想等你回来来着,你刚刚回来,必定事忙。”
燕迟点了点秦莞鼻尖,“傻姑娘,眼下时辰还早,你且睡一会儿?”
此时的确还算早,秦莞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彻夜不眠没什么,难的是她昨夜顶着厚重的盔甲赶了一夜的路未眠,回了主营之后又一番忙碌,到了这会儿,的确是有些坚持不住了。
“那好……那我睡一个时辰,你记得叫我。”秦莞说着又道,“你不歇息吗?”
燕迟笑,“我不累,从前便是三四夜不合眼也是有的。”
秦莞心知燕迟是抽空回来看她,便也不再多劝,躺下盖上被子,没多时便入了梦乡。
梦里又是昨天晚上山梁之上的刺骨寒风,她眼睁睁看着山坳之中血流成河,那样的血色,几乎就和前世族人死的那夜一模一样,然而就在漫天的血色将要把她溺毙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那一只手骨节纤长有力,温暖厚实,秦莞只觉泼天的血色一下子便被风吹散了……
她看到了朔西军们得胜的笑意,看到了主营堡垒一般的巍峨,又看到了千军万马对着燕迟礼拜,口中山呼“睿王殿下千岁”,一幕一幕的景象划过眼前,于是秦莞心底那点儿不忍和恐惧便都散了过去,而那支温暖的手牵着她,越过主营将士们的目光,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中军大帐之外,他说,见过王妃——
秦莞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等她睁眼之时,却看到外面天色都暗了下来,她心头一个激灵,便知道燕迟故意没有叫醒她,睡了这半日,秦莞的精气神回来了,此刻却有些懒怠不想动。
中军大帐很是简单,却因为是石头盖的房子,很是保暖,内外间一道石墙,墙壁之上糊着红色的泥土,因为是帅帐,又挂着些布画做装饰,倒也显出气派华丽,秦莞转眸看向门口处,依稀能看到外面亮着昏黄的灯光,便知道燕迟此刻不在帐中,秦莞心想燕迟还在忙着,索性翻了个身打算闭幕养养神。
可就在这时,一道悠扬雄浑,却又低沉古朴的歌声传到了秦莞耳边。
秦莞起先没有听清楚,可后来,那歌声却越来越响,很快,秦莞听出了唱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歌声越来越大,好似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军中兵卒的歌谣,并不柔美,相反,还有种苍凉的沉悲,秦莞听着听着,赶忙起身更衣,这是一首讲上古兵战的歌谣,讲军中士卒们舍生忘死同仇敌忾的情谊,秦莞心头一阵热血涌起,疾步出了屋子,外面只有白樱一个人守着,见秦莞出来,白樱忙也起身。
“王妃,您睡好了?”
秦莞点了点头就朝外走,“歌声从哪里传过来的?”
白樱忙道,“今夜军中大宴,下午的时候楚将军重新整饬了兵马,又拿了些此前被林徐贵收买的人,眼下算是刚刚定了军心,这会儿殿下和楚将军他们都在校场那边,在慰劳大家。”
这半年多,朔西军中的兵将的确不易,秦莞见状便道,“咱们悄悄地过去看看。”
白樱点了点头跟着秦莞朝西南方向的校场而去,越是靠近,那歌谣的声音便越是大,本就是热血悲壮的歌谣,如今千军万马一起吟唱,那场面更是震撼人心,秦莞和白樱走到了校场边上,老远就看到校场上点燃了一簇又一簇的篝火,兵卒们穿着厚厚的军服席地而坐,每个人身前都摆着些粗粝的吃食。
食物虽然粗糙,可今夜每个人都有一盅酒可饮,于是将士们士气更高,唱完了第一首,竟来了第二首,男子们齐力浑厚的声音在校场上回荡,便是秦莞这般的小姑娘都有些动容。
掠过极其空阔的广场,秦莞一眼就看到了校场北方的高台,此刻那高台之上,也设有坐席,只是却没有一个人在坐席之上,大家都站在高台之前,似乎都在看今夜兵将同乐的场景,秦莞隐约的看到了燕迟尤其英挺的影子。
“王妃,殿下已下发了檄文,令所有兵将去留随意,在明日午时之前,只要报备离开,便可拿十倍军饷酬大家多年辛苦,这一次不是寻常对敌,所有还是有许多人心中犹疑的。”
秦莞眉头微皱,可看着远处的身影,却笃定的道,“不会走很多人的!若我是他们,我也会选择追随这样的王!”